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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曹刚是负责对外观察的,他马上报告:"跃民,她走了。"

  钟跃民如释重负:"走啦?下课、下课,郑桐,你小子还真端起老师的架子来啦?还真把我们当文盲啦?你他妈找抽呢是不是?"

  郑桐说:"哥几个,我还真讲上瘾了,肚子里的货还没倒空呢,我给你们讲完好不好?"

  钟跃民不耐烦地说:"去去去,找个凉快地呆会儿去,哥几个要睡觉了,没功夫听你闲扯淡。"

  陕北的农村基本没有时间概念,人们的一切作息安排都根据天色,真正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村子里每天最热闹的时候是晚饭前后,劳作了一天的村民们都端着碗走出自家窑洞,三三两两地蹲在一起,一边喝粥一边扯着家长里短。

  钟跃民也经常端着碗和村民们蹲在一起闲扯,他发现自己和农民们之间根本找不到共同的话题,农民们喜欢谈论村里的新闻,在钟跃民看来,这些新闻很乏味,无非是李家的汉子睡了张家的婆姨,王家的两兄弟和一个常家的寡妇明铺暗盖,而那寡妇的孩子长得又象村里一个姓赵的光棍儿。

  村民们大多数是文盲,村里学历最高的是现任会计张金锁,他是高小毕业,几年前是村里民办小学的校长兼教师,村里略识几个字的人都曾经是他的学生。后来学校终于办不下去了,因为村里无力再供养民办教师,一个壮劳力的工分每天才合五分钱,哪养得起闲人,村民们坚持认为民办教师是闲人,娃们认识锄把子就行了,认字有什么用?村支书常贵认为,张金锁既然是"知识分子",就该给出路,学校不办了,就让他改行当了会计,这体现了党的知识分子政策。

  钟跃民惊讶地发现,在如此贫困恶劣的生存状态下,村民们却很少愁眉苦脸,他们始终很乐观,他们最喜欢谈论的话题是饮食男女。在饮食方面,由于他们没见过更好的食品,所以坚持认为酸汤饺子和油泼辣子是天下最美味的食品,如果有人提出世上还有很多更好吃的东西,那大家会一致认为此人太没见过世面,这驴日的八成是没吃过酸汤饺子,才在这儿胡咧咧。

  除了谈论吃,余下的话题自然是男女之事了,谈论这类话题时,大家往往很兴奋,气氛也很热烈,真正是畅所欲言,很有民主意味。有一次村里的常守财从县城走亲戚回来,带回一张宣传画,上面是毛主席身穿绿军装在招手,老人家站在一圈儿类似佛光的光环里,光环下面是一群穿着各种稀奇古怪服装,不同肤色的外国人,他们人手一本红宝书在欢呼着什么,光环上面是一行字:毛主席是世界人民心中的红太阳。

  村民们第一次知道了世上还有黑人和白人,这大大超出了他们的想象,大家展开了热烈的讨论,题目是白人和黑人交配,生出的娃应该是什么色儿。这个问题讨论了几天,最后支书常贵一锤定音:"是黑白花花的。"其理论根据是黑猪和白猪交配,生出的猪娃子就是花花的。村民们都说,到底是支书,见多识广有学问。

  只有前民办教师张金锁嗤之以鼻,他说:"你拿一桶白灰浆和一桶墨汁对在一起搅匀了,就是那种色儿。"

  村民们对此半信半疑。有人特地去问郑桐,因为他戴着眼镜显得很有学问,郑桐却极不负责任地信口蒙人:"脑袋和身子是黑的,手脚是白的。"村民们认为这个结论很有道理,因为有一种马就是这样,浑身都是黑的,惟独四个蹄子是雪白的,这叫"四蹄踏雪"。

  知青们来了以后,村民们都对知青有了一种固定的看法,他们认为知青们在北京都住在皇上的金銮殿里,每顿饭都吃饺子,钱多得花不完,以致箱子里的钞票都长了毛,还经常劝

  钟跃民趁农闲时回去看看,顺便把长了毛的票子摊开晒一晒。钟跃民解释说,自己连见也没见过这么多票子,在北京也是吃了上顿没下顿。村民们根本不信,反而认为他不实在,是怕人向他借钱。村里唯一出过远门的人是张金锁,他在很多年以前去过省城西安,据他说,省城的人每天吃的不是酸汤饺子就是羊肉泡馍,省城尚且如此,更何况北京了。钟跃民有口难辩,只好默认了自己有一箱长了毛的票子。

  村民们的时间表很准,只要天一黑,马上上炕睡觉,村里没有通电,又没几户人买得起煤油点灯,再说点灯也毫无意义,庄稼人不读书看报,点灯干什么?这时的石川村变得静悄悄的,除了几声狗叫,几乎听不到任何声音。

  精力旺盛的汉子们睡不着觉,便和婆姨们没完没了地折腾,不折腾个精疲力尽不算完。村里的出生率一直居高不下,便是这个原因。很多孩子都是因为父母的无聊才来到这个世界上。

  知青们也同样点不起油灯,郑桐的手电筒只剩下两个电池了,平时轻易不敢用,天一黑知青们只好躺在炕上聊天,时间长了,该聊的都聊完了,谁也想不出什么新鲜的话题,大家只好睁着眼睛想心事,经常是两三个小时都没人吭一声,往往到了半夜,某个人起来解手,这时所有人都爬起来了,大家才发现谁也没有睡着。

  从白店村回来以后,钟跃民也有了心事,他躺在炕上,两眼直直地望着黑暗中的窑顶。秦岭的影子总在他眼前晃,简直挥之不去,他有一种感觉,这个女孩子和他之间早晚会发生点儿故事。秦岭的身上有某种东西在吸引他,不仅仅因为她有一副唱民歌的好嗓子,也未必是因为秦岭漂亮的容貌。总之,钟跃民喜欢这个女孩子。

  钟跃民对女人的相貌是很挑剔的,他的母亲就很漂亮,难怪他老爹在母亲去世后鳏居多年,钟跃民认为他是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母亲年轻时的风采把老爹的品味给吊高了。当然,周晓白也很漂亮,要不是因为她漂亮,钟跃民才懒得在冰场上向她献殷勤,平心而论,那不过是钟跃民的一种虚荣心,因为在冰场上带个漂亮的女朋友还是挺露脸的,要是正二八经地谈恋爱,就有点儿可笑了,钟跃民还没玩够呢,他可不想让哪个妞儿把自己栓住,老人家说得好,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周晓白一认真,钟跃民就有点儿怕了。他愤愤地想,如今的小妞儿们怎么都这样,要不就把你当成流氓不搭理你,要不就不由分说哭着喊着非把这辈子交给你,太极端了,弄得男人们简直没有安全感。

  此时周晓白的面容在黑暗中浮现,真有点儿雾里看花的感觉,她的身影在雾中时隐时现。钟跃民承认自己还是挺喜欢她的,问题是周晓白离他实在太远了,他根本够不着,既然命运把他抛在穷乡僻壤,他就该认命。

  钟跃民琢磨,要是他写信告诉周晓白,装做很高尚地提出分手,理由是两人的地位太悬殊,他不愿耽误对方的前途,这样恐怕显得太虚伪,肯定会招骂,人家都没嫌你,你自己装什么孙子?不如老老实实承认自己爱上了别人,如此一来,性质便发生了变化,不是怕钟跃民耽误了周晓白的前途,而是怕周晓白耽误了钟跃民的前途。钟跃民深知恋爱中的女人往往都有些献身精神,譬如你得了绝症,于是很高尚地向恋人提出分手,理由是不愿意耽误了她。那你放心,她非哭着喊着和你终身相伴不可,你等于给她提供了一个表现高尚情操的机会。与其如此,不如反其道而行之,钟跃民要明白地告诉周晓白,希望她不要耽误了钟跃民的美好前途,这样效果可能会好一些。至于周晓白会怎么想,钟跃民认为不是什么问题。这好比中国古典小说里富家小姐爱上穷书生一样,穷书生拒绝了富家小姐的爱情,形象会更高大,这叫富贵不能淫,人穷志不穷。

  钟跃民突然想起前几天收到周晓白寄来的二十元汇款,不禁有些恐慌起来,他决定还是早些向周晓白讲明了好,时间拖得越长越麻烦,吃人的嘴短,他搭不起这份人情,再有那么几次汇款,他就被套住了,不然就有骗子之嫌。其实那笔钱被郑桐买了猪肉,知青们改善了几天伙食,大伙吃了喝了,这人情债却要钟跃民一个人来还,凭什么?他就是再有献身精神也不干,没这么个献身法儿的。

  钟跃民翻身起来找出纸笔,准备给周晓白写信。郑桐也没睡着,见钟跃民又在使他的手电筒,便不满地嘲讽道:"又准备给哪个妞儿写信呀?可别把信放错了信封。"

  钟跃民踹了他一脚说:"都怨你这孙子……"他话没说完,就听见有人在砸门。钟跃民没好气地喊:"谁呀?轻点儿砸行不行?"

  门外传来羊倌杜老汉的声音:"跃民,跃民,快救救憨娃,憨娃病啦……"

  钟跃民和郑桐一听就蹦了起来,两人穿上衣服冲出窑洞,见杜老汉站在院子里浑身哆嗦,说话也语无伦次:"跃民,憨娃在炕上疼得打滚,说是肚子疼,这可咋办那?你们知青有学问,帮我拿拿主意。"

  钟跃民让郑桐去通知常贵,自己跟杜老汉去看憨娃,他一进杜家窑洞就看见憨娃哀号着在土炕上打滚,孩子的脸色煞白,脸上全是汗。钟跃民慌得抱住憨娃连声喊:"憨娃,你睁眼看看,我是你跃民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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