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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袁军,要是你在剧院里让人家把手套摔在脸上,你怎么办?"钟跃民问。

  "我一菜刀剁了丫的。"袁军凶相毕露地回答,一点儿也没觉得自己有失风度。

  "你们听听,什么话嘛,流氓就是流氓,永远成不了贵族,你当人家基度山伯爵到剧院听歌剧还带着菜刀?象基度山这种身份的人要是让人把手套摔在脸上就太丢份了,他没等对方摔手套,就主动把手套从阿尔培手里拉过来,彬彬有礼地说:我就算您的手套已经扔了,并且将裹了一粒子弹送回给您,现在离开我吧,不然我就要召仆人来把您赶到门外去。……"

  郑桐打断他兴致勃勃的演讲:"没劲,你讲故事完全是照本宣科,语言是书本语言,你应该使用现在的语言。"

  钟跃民叹了口气道:"你们这帮人太没文化,稍微高雅点儿就接受不了,看来我只好把自己降低到扫盲班的标准,基度山伯爵是这么说的,孙子,你丫是不是活腻歪啦?跟谁叫板那?你要不服咱就找个地方单练,使什么家伙随你挑,是菜刀是插子哥们儿都奉陪到底,谁要不敢去谁是孙子……"

  听众们大笑起来。钟跃民卖起了关子不讲了。

  袁军迫不及待地说:"接着讲啊,基度山和阿尔培单练了没有?谁把谁收拾啦?"

  钟跃民摸摸肚子:"不行,我饿啦,早上就没吃饭,还真有点儿扛不住了。"

  袁军掏出五块钱拍在茶几上:"郑桐,你去买几斤包子,跃民,你接着讲。"

  郑桐动也不动:"你支使谁呢?不去。

  袁军急了:"那你丫吃不吃?"

  "不吃,我还真不饿,看见吃的就烦。"

  袁军气急败坏地说:"那你丫也别听,出门找个凉快地方呆着去。"

  "你当我乐意听?我他妈烦着呢,好好的坐这儿歇会儿也不得安生,跃民,你别讲了,我听得快睡着了,特没劲。"郑桐分明是故意气袁军。

  钟跃民说:"得,我都给人讲烦了,我他妈有病?不讲啦,坚决不讲啦,再讲我都是孙子。"

  袁军愤愤然冲钟跃民去了:"真他妈没劲,一本破书,至于吗?"

  "破书?你给我找一本瞧瞧?你爸好歹还是当局长的,你们家带字的印刷品都算上,恐怕超不过十本,还得算上毛主席语录和《毛泽东选集》的四本,再加上户口本和副食本,除去这些,你们家还剩几本书?"

  袁军不服气地说:"你也太挤兑哥们儿了,我们家没书就对啦,现在是什么时代?知识越多越反动,越没文化越革命,郑桐他爸还是大学毕业呢,运动一来,第一个挨斗的就是他爸。"

  郑桐不爱听了,他随时都忘不了讥讽袁军和他那个大老粗的父亲,马上回嘴道:"我想起来了,袁军他爸特没劲,我爸挨斗时就他爸蹦得欢,腆着肚子在台上摆出一副老干部的架势,一讲话就哼呀哈的,让我爸只许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当时还真把我给唬住了,心说还是延安来的老干部有水平,话还没说呢,架势就出来了,没过两天,我从机关门口路过,看见造反派押着一队牛鬼蛇神去干活儿,牛鬼蛇神们排着队,扛着扫帚,嘴里还唱着《牛鬼蛇神歌》,领唱的那位声音特宏亮,'我是牛鬼蛇神,我是牛鬼蛇神,我有罪,我有罪……'哥们儿一听有点儿不对,这声音怎么这么耳熟?再一瞧,我操,是袁军他爸。"

  钟跃民等人大笑起来,袁军翻了脸:"郑桐,你丫挤兑谁呢?有种咱们一对一单练。"

  郑桐也不示弱:"你唬谁呢?单练你未必是对手,不服咱试试……"

  袁军冲进厨房抄出菜刀,郑桐抄起一把椅子要砸袁军,同伴们一拥而上抱住两人。

  袁军挣扎着:"你们谁也别管,谁管我跟谁急。"

  客厅里大乱。

  钟跃民大叫:"哥几个,要单练出去练去,这是他妈我们家……"

  周晓白和罗芸敲响钟跃民家门时,客厅里正乱成一团,袁军举着菜刀要砍郑桐,谁劝也不听,郑桐也举着椅子不松手,随时准备自卫,钟跃民劝说无效,也勃然大怒,于是冲进厨房抄出根擀面杖,声称要把这两个人来疯的家伙打出去。

  周晓白是第一次来钟跃民家。第一次和男孩子打交道,她心里很有些惶惶然的感觉,那天在冰场上她想阻止钟跃民去打架,便扔下一句话,你要是非去以后就别理我。本以为钟跃民会就范,谁知钟跃民连理也不理,扭头就走了。倒是周晓白发了半天愣,她奇怪这家伙怎么敢把自己的话当成耳旁风?她心里气得要命,决定以后决不再理他。谁知一会儿钟跃民又回来了,他就象什么也没发生似的对周晓白说:"那本书你什么时候给我?"

  周晓白不由自主地回答:"明天。"说完以后她更生气了,心里暗喑骂自己没出息。回家以后周晓白还在奇怪,钟跃民这混蛋用了什么法术?使她象中了邪似的?

  钟跃民的确老谋深算,周晓白把书借给了他,算是上了他的套儿,想不理他都不行了,昨天周晓白给钟跃民打电话要他还书,钟跃民竟颐指气使地让她来取,好象是周晓白求他似的,气得她差点儿摔了电话,她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钟跃民这个混蛋好象漫不经心地就把事情的性质给变了,明明是他求别人的事,结果倒成了别人上赶着来找他。

  周晓白和罗芸的到来,使客厅里气氛缓和下来,刚才还要动刀子玩命的决斗双方也没了

  脾气,好在袁军和郑桐经常发生这类冲突,他们已经习惯了,不到五分钟他们就从敌人又变成了哥们儿。

  钟跃民找出一些唱片,挑出一张柴科夫斯基钢琴曲《六月·船歌》的密纹唱片放在电唱机上,袁军发财后曾买过一箱红葡萄酒,一直放在钟跃民家,于是也被找出来启瓶,倒进一个个高脚杯,钟跃民殷勤地把酒杯递给两个姑娘。周晓白接过高脚杯瞪了钟跃民一眼,心中那股怨气也在慢慢消融。她突然又觉得这家伙还不招人讨厌。谁知刚消了气,钟跃民又说了句不合时宜的话:"约翰.斯特劳斯有首圆舞曲,叫《音乐,美酒和女人》,咱今天可都全了。"

  周晓白一听又翻了脸,她把酒杯一放:"钟跃民,你这狗嘴里就说不出好话,你把我们当什么了?"

  钟跃民自知失言:"哎哟,对不起,对不起,我说走嘴了,欠抽,久抽。"

  袁军说:"晓白,抽这孙子。"

  罗芸笑道:"我发现钟跃民的嘴是挺欠的,真抽他一顿一点儿不为过。"

  《六月·船歌》的旋律从音箱中传出,轻柔地弥散在空气中,周晓白很快就沉浸在优美的音乐中。

  她很久没听过这么美的音乐了。她的母亲是个古典音乐爱好者,家里也收藏了很多唱片,都是精品,周晓白记得光是《天鹅湖》的全剧音乐就有四种不同的版本,而贝多芬的《第九交响乐》则有卡拉扬指挥的柏林爱乐交响乐团演奏的精品版,哈恰图良指挥的莫斯科国立交响乐团的版本。她小时候,母亲常常放各种各样的古典音乐给她听,母亲的一句话她永远也忘不了:音乐和诗歌是从高尚的心灵深处自然流淌出来的。那时周晓白的功课很紧,很少有时间仔细欣赏音乐,也弄不懂那些音乐大师们生活的时代背景,但她能够感觉到古典音乐的美妙,每当母亲放肖邦的夜曲时,她能感到一种温馨的宁静,犹如置身于温暖的海洋中。母亲告诉她:这是用音符组成的诗,要欣赏肖邦的音乐,必须具备诗人的情怀。周晓白当中将的父亲却不大喜欢这些音乐,一概斥之为糜糜之音,他早就看这些唱片不顺眼。1966年"破四旧"一开始,老头儿就命令警卫员把唱片全砸了,连一张都没剩下,晓白的母亲回家后痛哭了一场,迫于当时的形势,母亲也没敢和父亲大吵大闹。因为整个社会已经陷入一片红色恐怖之中,别说砸几张唱片,连火葬场的死人都烧不过来。母亲沉默了。从此周晓白再也没听过古典音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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