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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


  她沉默了一下,对他道:“你要是愿意,姐姐也给你学,乐器、围棋、书法,什么都行。咱们从头学起,来得及。”他以为她在嘲他,及至看到她的眼睛,隐隐有什么在闪动,才知道不是。心头触了一下,恍惚记得在老家时,半夜醒来,迷糊中看到一双眼睛,也是闪着泪花,鼻子里的气呼到他脸上,湿湿暖暖。很快便睡过去,早上醒来也全忘了。此刻冷不丁地被勾了起来,熟悉的感觉若有似无,细细辨来,也分不清是梦是真。冯大年有些惊讶地看着她。也不知怎么回事,鼻头竟一点点酸起来。

  施源离开上海前,邀顾清俞吃饭。外滩某高级餐厅,法国分子料理。顾清俞被侍者带入,远远看见座位上那个一身正装的男人站起相迎,便庆幸自己今晚的穿着并没有太随意。仪式感由始至终贯穿于整顿饭。两人被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包围着。亦喜亦忧。就像那道前菜“芥末苹果”,入口酸甜,后调辛爽,层次比例再是精妙,终是不惯。剑走偏锋——倒也适合这样的夜晚。菜式有些古怪,视线转移,离愁别绪便冲淡了,或者说是有了抽离的余地。面上反倒闲适。两人轻轻聊着,大多是以前的事。读书那阵,同学、弄堂、油墩子、造房子、奶油杏肉、紫雪糕……

  笑一笑,停一停,再继续。这样的话题,带些岁月的沧桑的感觉。像一幅画轴缓缓展开,《清明上河图》那般细碎,人与景密密延延,角落里也俱是故事,各自活着。那时她想,她与他,只是画上两个不起眼的小黑点罢了。稍不留神,便湮没在这巨大情境里,尘土般轻忽。她问他,去加拿大打算做什么?他道,还没想好,走一步算一步。她点头,说,你一定会顺利的。他道,谢谢。

  最后,他劝她找个好男人,“否则就算距离一万多公里,隔着太平洋,我也会定期飞回来敲打你的。”这话作为结束语,介于开玩笑和真情流露之间,是很妥帖的。煽情得恰到好处,也不落俗套。直至此刻,她好像才真的感觉到,她有多么替他高兴。他吃了那么多苦,也该有个好结果。这样的收局,有些怅然,仿佛一道冗长的数学题,几番求解,最后答数却是个“零”。与岁月静好那些不相干,但也算告一段落。只当过去二十年是场梦,眼睛睁开便全忘了。加拿大是养老的好地方。他能过得适逸,她也安心。买单时,他在账单上签字。她看着他,总觉得还有话未说尽,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便一直微笑。仿佛为后面的内容做铺垫,竟又始终没下文。起身那刻,她接过侍者递来的外套,突然,近乎一惊一乍地叫起来:

  “哎呀,我们还没有一张合照呢!”

  他想提醒她“结婚照那次不是拍了”——自是不会。他看到这个女人遗憾得有些夸张的神情,忽然意识到她比自己想象的更加孩子气。他总觉得她随时会哭出来。虽然她掩饰得很好,像个处变不惊的女强人。他现在知道了,他损失的不止二十年。悲伤的感觉像陡然涨起的潮水那样,没头没脑地袭来。可惜,一切都无法回头。连争取的时机也过了。仿佛已不在同一次元。他咧开嘴,使劲地笑了一下,随即搭住她的肩,把手机交给侍者:

  “麻烦你。”

  顾清俞一个人去了酒吧。看他发过来的合照。施源很绅士地评价“跟你在一起,虽然是同岁,却像比你老了七八岁”。后面还跟着“大拇指”点赞。她回了个笑脸。又打了“祝你幸福”,想想不妥,改成“一路平安”。发过去。

  她与李安妮通电话。那女人还在月子里,不能出门。否则就叫她来了。她问她:“感觉怎么样?”电话那头间或有两声婴儿啼声,咿里呀啦。李安妮回答:“感觉很棒。你也生一个试试。”她嘿的一声。想说施源的事,又停下。戛然而止。李安妮察觉她声音的异样,“怎么,有事?”她说没有,换了欢快的语气:“你女儿满月,我送什么好呢?”李安妮痴头怪脑地笑起来,“越贵越好,上不封顶——我发宝宝的近照给你。”

  小女婴很漂亮。头发金黄而微鬈,五官深邃立体,皮肤雪白。典型的混血儿模样。李安妮在怀孕七个月的时候告诉她,孩子是Frank的。她当时听了一愣。李安妮反比她沉着得多,“不管是谁的,我都要生下来。我想当妈妈了。”顾清俞懂她的言下之意。她已经失去一次做母亲的资格了,这次她无论如何不想错过。三十八岁高龄产妇,剖腹产,头胎。孩子出生那日,她去医院看望,把那个粉嫩的高鼻凹眼的洋娃娃抱在手里,不自禁地朝旁边的丁启东看去。脸上看不出端倪。李安妮不停地使唤他,拿尿布,拍嗝,换衣服。他默默做了。他有过孩子,多少有些经验,动作过得去。护士给李安妮开奶时,他旁边看着,见妻子被揉搓得大叫救命,上前抓住她一只手,又忍不住笑出声:“都打得死老虎的人,发啥豆腐西施嗲——”李安妮休息时,他抱着婴儿,一手托头颈,一手托屁股,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小东西,蹙着眉,不认识似的。

  顾清俞问他:“你女儿呢?”他道:“奶奶带着。”顾清俞又问:“今年四岁?”他道:“五岁了。”顾清俞点头,“妹妹出来,她就有伴了。”他停了半晌,憋出一声“嗯”。顾清俞瞥过他头顶一块疏白,这男人也已四十出头了,眉心很深的川字纹,显得有些愁苦,也有些担当。倒是老派上海男人的模样。离开时,他送顾清俞到电梯口。“伤口还要养几日再拆线,奶没开,鸡汤猪爪汤那些也不好喝,怕她生奶结吃苦头——”也是没话找话。最后问,“几时吃你喜酒?”顾清俞笑笑,“不急。”他道:“李安妮讲了几次,前后收你三只红包,难为情得很,终归要寻机会还你。等她摒过这阵,就帮你介绍对象。”顾清俞依然笑笑,“好,等她。”

  电话里,李安妮说Frank上个月又结婚了。“记得吗,就是当初接我捧花的那个金发女郎,36G,身材有点像莫妮卡?贝鲁奇。”顾清俞哦的一声,想起那个丰满的二十出头的法国女孩。“Frank知道你有孩子的事吗?”顾清俞问。李安妮叫起来:“我怎么可能会告诉他?等他找律师跟我抢孩子的抚养权吗?孩子是我的,我不会让任何人夺走她。”她显得有些激动。顾清俞问:“那丁启东呢,他什么想法?”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他女儿跟着他,我女儿跟着我。他太平,我就太平。他要是有想法,那我也可以有想法。大家都这把年纪了,道理都懂的。”她说完又笑笑,“将来带两个孩子出去散步,扎台型(沪语,指有面子)。大的是亚洲面孔,小的是混血儿,老公看着也不像外国人。旁边人见了,这一家四口关系要猜半天。搞脑子。”

  展翔在车上给顾清俞打电话:“我在酒吧门口。”一会儿,顾清俞开门出来,上了车。“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她问。他道:“你半小时前发的朋友圈,有定位显示。”指的是她与施源的合照,男方头像做了马赛克处理,后面跟着一句“愿各自安好”。

  “这朋友圈发的,不像你的风格。”展翔评价。

  “没错。所以我屏蔽了大部分人。”

  “能看到的都是嫡系?密友?”他笑着问。

  她还没回答,他忽然扳过她的脸,在她唇上吻了下去。

  一路上他都在想,等到了家,她会不会留他。喝杯咖啡或是喝杯茶什么的。吻是开场白,亦是对她上次那个吻的回应。不好让女同志尴尬。男人皮厚些,便是落了空也无所谓。手心里都是汗,方向盘被捏得黏嗒嗒。余光偷瞥她,也看不出名堂。很快到了世纪尊邸,保安见是陌生车辆,弯下身子探问“找谁”,顾清俞把头伸过去,说“11号1802”。保安是新来的,没见过顾清俞,做事一板一眼,追问“姓什么”,顾清俞回答“姓顾”。那人依然不肯放行,径直在iPad上查名册。顾清俞嘿的一声,忽然发现自己整个人都歪在展翔身上,这姿势暧昧得过了头。忙不迭地坐正。听保安说“不好意思,久等了”,两腿一并,端正地行了个礼。闸门打开。展翔也回了个礼,“辛苦啦兄弟!”顾清俞问他:“怎么不说‘同志们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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