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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〇


  “肯定有点事。我又不是瞎子。”

  顾昕朝父亲看。放在平时,敷衍两句便走了。今天却没有。顾士海的态度也让他意外。父子俩一年到头也说不到几句话,陌生人似的,眼神都很少交集,更别提这样主动来问。他犹豫着,踱到旁边长凳,坐下。顾士海干咳一声,也跟着过去,坐下。

  “有点麻烦。”顾昕的开场白。

  老黄的父母,跑去厂里理论,说儿子出事不是天灾,是人祸。锅炉的保修协议也不知怎的,竟被他们拿到,上面有出厂日期,还有每次保养的记录,白纸黑字清清楚楚,这次是逾期两年未保养。属于违规操作。厂方的意思也清楚,事情已经出了,追究责任没啥意思,当事人身体最要紧。特需病房一天床费多少,医药费多少,特殊护理费多少,这笔钱厂里是可以负担到老的。还有赔偿金数目,甚至二老的生活费也好商量。真要弄得僵了,大家不合算。照他们心想,老夫妻退休工人,自己多灾多难,儿子又那样,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无非是想多要几个钱,并不十分担心。谁知这老夫妻竟是一对“乔人”(沪语,指难缠的人),“我们什么都不要,只求给我儿子讨个公道”,不吵不闹,径直找了律师。厂里这才慌了,领导一个个上门劝解,话说得诚恳又触人心境,主要是指老黄以后的生活,“阿姨爷叔,老黄才五十出头,日子还长,你们要为他考虑——”。

  老黄父亲,年轻时也是行事风火的一个人,又要强,偏偏天降横祸,好好走在人行道上,被一辆闯红灯的黑车撞飞,司机逃逸,一直没找到人。这些年瘫在床上靠老婆服侍,身体伤痛也早不觉了,主要是精神折磨,生不如死。“让他自生自灭好了,”黄父讲话三分偏执,倒有七分是实情,感同身受,“死了倒好,活着反而忒残酷。他哪天要是醒过来,也是个死。死对他不是坏事。我们也是两个活死人,什么都不求,只求一个说法。不想让他不明不白的。”他语速极慢,一个字一个字地从嘴里蹦出。眼泪在眶里,却不流下来。他老婆在旁边低低抽泣。很快,镇政府那边也惊动了,辖区内事故每年都有指标的,伤亡多少,级别多少,起因又是什么,责任怎么认定。家属配合倒罢了,要是闹大,网上再播一圈,那就难收场了。镇长交给副镇长,副镇长再交给顾昕。是难题,但也是器重。做好了就是大功一件。

  顾昕去找高畅,问:“姑父,你怎么看?”高畅反问:“人家父母都那样说了,还能怎么看?”顾昕说:“就算官司打赢,手和脚也回不来了。老人家一时意气,将来要后悔的。再怎样,活着就是好。人心都是一样的。”高畅沉吟着,“活着是好,但也要看怎么活。否则也没有安乐死了。”顾昕道:“中国不允许安乐死。好死不如赖活着。”高畅嘿的一声,摇头,“立场不一样,讲不清。再说现在是关于死和活的问题吗?明明是关于乌纱帽。”这话有点狠。顾昕怔了怔。高畅看了他一会儿,转身要走。顾昕跟上一句:“姑父,你帮帮我。”高畅停下,“昕昕啊——老黄是我朋友,我都舍不得他,更别说他爹妈了。不过现在,死和不死也就是一个追悼会的区别。有时候残酷和慈悲也真正分不清的。同样一件事,放在你们这边是安全事故,是一份报告,几只指标,对人家来讲就是一只手掌一条腿,活生生的血肉啊,天都塌得下来——你还年轻,有的是机会。这种人间惨剧,不作兴的。”

  “你姑父讲起大道理来,不比你二叔差。”顾士海道。

  顾昕嘿的一声。不好评论。心里烦得很。偏偏顾士海又问他:“你和葛玥真没事?”他反问:“你希望我们有事?”顾士海难得跟儿子说这些,除了古怪,思路话风也找不准感觉,“跟你奶奶去世有点关系,”自己先开始剖析,“哭得最伤心的,你姑姑,再排下来,你二叔,还有我。自己人就是自己人,血缘骗不了人的。自己人才会伤心到一起。陪着你哭,安慰你听你唠叨,反过来你再安慰他,我不晓得怎么形容这种感觉——那时就想,如果你姑姑生病也走了,我肯定接受不了,要崩溃的——”

  顾士海说着,竟有些激动,瞥见儿子完全没反应,只好打住。讪讪的,倒显得自己莫名其妙。情绪兀自还在,“昕昕啊,”犹豫着,还是说了,“我有时候也反思,平常对你关心不够。有些话,应该在你二十岁的时候同你说,现在再说,就蛮奇怪。其实也就是一般的道理。但再想,做爸的不管怎样,哪怕再迟,总归要说一次的。就像打疫苗,晚打总比不打好。你就算听着奇怪,也忍一忍,好吧?”

  “你讲。”顾昕道。

  “有些东西,不要看得太重。可有些东西,倒是要看得重些。”顾士海之前酝酿过一阵,谁知说出口,竟又是彻头彻尾的大白话。粗浅得可笑。

  “哦。”顾昕点头。

  开头没开好。后面便不知该怎么继续。顾昕等了片刻,“爸,还有吗?”顾士海一怔,只好道:“没了。”顾昕道:“那回去吧。”顾士海又是一怔,有些倔强地:“你先回去,我再坐会儿。”顾昕嗯的一声,“好,那你自己当心,路灯暗,走得慢些。”

  顾士海看儿子的背影,肩膀那里微微拱出一块,上学时写字姿势不对,弄得背有些驼,不够挺拔。那时也顾不到这些,吃饱穿暖就不错了。不像小咏霖,才一岁多就上早教,又是听音乐又是看书,还有形体课,小身子扳过来扭过去。不是现在的爹妈细心,主要是手头宽裕,操心的事又少,便有余地弄这些。换了那些真正有钱有闲的,还不知怎样折腾呢。顾士海又略坐会儿,便踱去二弟家。楼下按了半天门铃,没反应,正要离开,瞥见顾士宏从另一头缓缓走过来,低着头,脸色不大好。叫住他:

  “阿宏!”

  兄弟俩上楼。冯晓琴带小老虎上英语课去了。冯茜茜加班。顾士宏从冰箱里拿出西瓜,切好端过来,纸巾放在边上,“吃。”顾士海咬一口西瓜,问他:“业委会有事?”他道:“嗯。”顾士海又道:“为了垃圾分类?”顾士宏朝大哥看一眼,笑笑,“阿哥蛮懂经。”顾士海嘿的一声,“最近除了这还有啥事?猜也猜到了。”

  业委会近来一直在开会。之前六层以下的居民楼,每个门洞放一只垃圾桶,小高层放两只。现在响应号召,撤桶,集中摆放到某个位置,定时定点定投。问题就在于这个位置不好找。谁都不愿意整片区域的垃圾堆到自家门口。先说是靠近弱电站那里有个空地,适合放桶,旁边业主纷纷跳出来,说不行;再提议放在每两幢楼中间的位置,讲起来也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但最西头的业主不肯了,说冬天倒没啥,夏天刮西南风要命,万紫园的房子不是正南正北,阳台其实是偏西南,正好迎风头;索性摆在小区门口,谁都挨不着,又有业主不高兴,说政府倡议垃圾分类,目的不是促狭人,每天倒个垃圾要跑一公里,白相老百姓嘛!物业费又不少交,没道理。还有人建议,索性别撤桶,旁边再加个湿垃圾桶,由物业统一归拢,一样达到分类目的。拉锯了几周,不论什么方案,总有人反对。顾士宏在业主群里发通知,晚上七点,各户都派代表过来,大家组团考察,哪里放桶,哪里撤桶,当场拍板。谁知到了点上,却没来几个人,还是看热闹的阿姨妈妈居多,嘻嘻哈哈。

  顾士宏也忍不住了,说大家放弃权利,只好实行集中制,还是按原方案,小区东西南北四个门,各设一个投放点,每天早晚两次开放时间,派人测试过了,最多也就是走一刻钟,大家只当散步。刚说完,有人便跳出来,说我关节不好,骨质疏松,走不快,一段路要走一个钟头,走到也过时间了。顾士宏便建议他,多喝牛奶,提早一个钟头出来。又有人说,大家肯定是上班时顺便扔垃圾,走路的倒也算了,麻烦是那些开车的,又不好直接从车窗里扔出去,多半是车停下再奔过去倒垃圾——“高峰时候可以想象会堵成什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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