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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


  “姑姑,”顾昕犹豫了一下,想说“三万块要是不够,我再多出一些也没事的”,但这话不中听,也让自己被动,说了无益——“姑姑,手术会顺利的,你一定会好起来的。”这话又是不痛不痒了。他性情是淡漠,但姑姑从小对他好,这点是记在心里的。主要是不知该如何表达。别人的事,不常放在心上,久而久之,便忘了。但这话不好说,一是叫不响,别人一句“自家人的事都不放在心上,你还想怎样”,只有吃瘪;二来也不是那样性格的人,从小养成的习惯,说话留三分在肚里。成了家之后更是如此。父母、妻子,都不是顶顶称心的,吵不得,便少搭理。总觉得人生到这一步,虽谈不上一败涂地,但终是比预想的要差许多。落子无悔。叫屈也不能。医院是会让人生出无限感慨的地方。生老病死,望去一张张面孔俱是无力,尤其这样的重症病房,认命又不认命,夹缝中求一丝生机。倘若那种整日哭哭啼啼的还好些,姑姑这么要强的个性,到这种地步,便愈是替她难受——面上依然是不知说什么好,下意识地,替她掖了掖被子。又抚了一下她的背。

  “姑姑,早点睡。”

  躺椅上折腾一会儿,好不容易有些睡意,葛玥发消息过来:“晚上冷不冷?”他看表,才九点,便不好发作:“不冷。”她又道:“宝宝想爸爸了。”这更不好发作。回过去:“爸爸也想宝宝。”加上一句,“姑姑已经睡了。”示意她停下。只几秒,手机又响了,他皱眉,一看,却是冯茜茜:“阿哥,为你点赞。”他嘿的一声,回道:“给亲姑姑陪夜,有啥好赞的。”她道:“不是指这个。上个月我业绩排在第一位,经理说要给我升级,底薪翻倍。”顾昕回过去:“请客吃饭。”她打个笑脸:“行啊,我把我自己打包,送给你吃。”顾昕回了个暧昧的动画表情过去。随即清空聊天内容。想提醒她也把记录删了,但这话有些煞风景,再说这女孩也是个精细的,应该不至于出洋相。

  小老虎在小床上打着鼾。冯晓琴替他把汗巾抽出来,再换块新的。冯茜茜旁边看着。姐妹俩好久没一床睡了。冯晓琴替妹妹开心。到底闯了条血路出来,着实不容易。问她“怎么突然间业绩就上去了”,冯茜茜叹道“也不看看是谁的妹妹——”。这话有些避重就轻。冯晓琴猜到几分,多半是那个财务主管,或许还不止。其实也是无奈。冯晓琴自己也做过保险,知道拉业务的艰难,一分一厘都是笑脸堆出来的,针脚细细密密,接缝处都是心思。底线往下降一分,事情便容易些。但底线也是线,是界限,降得太低就成越界了,跨过去便回不了头了。分寸顶要紧。冯晓琴斟酌着,想稍微劝妹妹几句,又不知从何提起。

  冯茜茜给姐姐买了个皮包,两千出头。冯晓琴问她:“拿了多少奖金?”她报了个数字。冯晓琴咂舌:“这么多?”她道:“难得让我有机会表现一把,平常都是你照顾我。”冯晓琴把皮包放好。姐妹俩睡一个枕头。冯茜茜下午新烫的长波浪,一股浓烈的定型水香味。冯晓琴劝她“有钱也要省着点花”,她笑称“都几年都没烫过头了,乱稻草一堆,客户看见全吓跑了”。

  冯晓琴便说自己当年做保险的事,“也是被经理天天牵头皮,眼睛里只有业绩,晚上做梦都在向人推销。”停顿一下,“你姐夫活着的时候,始终攥着一个心结,觉得我跟史胖子有什么,就是因为刚结婚不久,一天晚上我喝醉了,衣衫不整地被史胖子送回来。”冯茜茜静静听着。“其实什么事也没有,”冯晓琴说下去,“喝吐了。胖子买了我四五份保险,一份保险一瓶酒。没办法,人家出钱,我们出命。醉死也要喝。顾磊骂我‘女流氓’,他以为我醉了听不见,可我这个人,别人骂我的话,每一句我都记得很牢。”

  “妹妹,我看人很准,能看到骨子里。你是好人,我晓得的。”那瞬,冯晓琴仿佛听见张老太在耳边说话,热气哈在她脸上。暖暖的,一点一点地,把什么烊掉,继而缓缓流动。老太的声音也温柔,带着些回声,拖个小尾巴似的——适合眼下的气氛。姐妹俩谈心,不论什么话题,听着总是闲话家常,细水长流。

  “年轻时候不在乎别人说什么,想干吗就干吗。现在才发现,被人骂总是没劲的。有个成语叫‘爱惜羽毛’,是个上档次的词,你是读书人,肯定比我明白。”冯晓琴停顿一下,又提醒妹妹,“顾磊姑姑那边,总归要意思意思。”冯茜茜问:“送多少?”冯晓琴道:“我送了五万。”冯茜茜一怔。冯晓琴道:“我是因为顾磊的关系,你不用这么多。”冯茜茜听出姐姐话里的倔强,“姐,小老虎用钱的日子还在后头。钱要花在刀刃上。”冯晓琴道:“现在就是刀刃。”说完笑了一下。钱是转账。

  顾士宏那里有顾士莲的账号,她讨了来,没头没脑地。顾士宏问她“做什么”,她在手机上把钱转了,才不紧不慢地回答“姑姑生病,一点心意”。晚饭时顾清俞过来送水果,同事去三亚度假,带了一箱杧果。顾士宏应该是说了那事。顾清俞离开时,眼神扫过她,话却是对着小老虎:“乖囡,多吃几个杧果哦。”冯晓琴看在眼里,也是对着小老虎:“说,谢谢姑姑。”小老虎跟着说了一遍,“谢谢姑姑”。一来一去,都是干巴巴的。白炽灯从头顶射下,光线落在两人脸上,晕开,涂了粉的效果。空气中的微尘也看得清,扬起又落下,来来回回的。“再会。”顾清俞说完这句,开门走了出去。

  冯晓琴建议妹妹,顾士莲生病,给个一千两千,若是得闲,便排着陪一夜,“也说得过去了。”冯茜茜问她:“那你呢?”她道:“我同你不一样,顾磊是她亲侄子,再说了,小一辈都要上班,就我是家庭妇女,有的是空当。”冯茜茜沉吟着,劝她:“姐,好上面还有更好,没底的。太累。”冯晓琴叹道:“我是憋口气,其实也是傻,你别学我。”冯茜茜嘿的一声,“办法多的是。”冯晓琴道:“你教我?”冯茜茜便道:“搞定那个姓展的,到时候别说五万,医药费全包了也行。拿钱砸昏他们。”冯晓琴笑起来,“怎么搞定?拿刀逼他去民政局?”冯茜茜也笑,“不用拿刀,姐你对他笑一笑,他骨头就酥了,腿脚就不听使唤了。想让他去哪里就去哪里。”姐妹俩半夜里开着荤玩笑,压低声音。旁边小床上,小老虎打着轻鼾。像配乐。谈话更显得家常。

  冯茜茜想起白天顾昕问她“我去杭州出差,你要带什么吗”,她又不傻,杭州也不是香港和日本,哪有什么好买。这种邀约七拐八绕又全无情趣,蛮像他平素的风格。她不想去,便装着听不懂,“带块丝巾吧”。他嗯了一声,失望的神情一晃即逝。也不多话的。冯茜茜便有些同情葛玥,这种男人,针扎下三寸,都未必见得了血。与他过日子,将来要么变成苏望娣,要么得抑郁症。

  “姐,”冯茜茜告诉姐姐,“我预备贷款买套房子。”

  冯晓琴有些诧异。早上打扫房间,在妹妹床头发现一份楼盘广告。中环与外环之间,地铁在建,户型小而温馨——原来是真的。价格其实不高,但房子不比别的,再便宜也是吓人。“买多大的?”冯晓琴问。冯茜茜回答:“两室一厅。”又道,“不能跟顾清俞那种两室一厅比,零头都不到。”冯晓琴嘿的一声,“跟她比做什么!”冯茜茜道:“姐你早晚比她强。”这是今晚第二次提那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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