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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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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说着,冯晓琴手机响了,接起来,姓刘的女人在那头尖叫“着火了”。她一惊,手机没拿住,掉在地上。慌忙捡起来,披了件衣服便冲过去。果然是着火了。老人们站在门口,帮着几个工作人员拿水桶灭火。看情形火势并不大,主要是慌乱。一会儿消防车到了,很快灭了火。火是从后面烧起来的,几间空房烧得一片狼藉,亏得没人员伤亡,也没烧到正厅,损失不大。冯晓琴看那两个打杂女人的神情,便猜到几分。果然她们自己交代了,胡乱接拖线板,用电炉烤红薯吃,这才引得电线短路,起的火。展翔被消防叫去问话,回来时沉着脸,“让她们滚蛋!”冯晓琴不作声。姓刘的女人竟上来求情,赔笑,“老板,算了,新年新势。还没出正月呢。”冯晓琴有些意外。看向三千金妈妈,神情也有些别扭,似是要说什么,被她男人眼一瞪,又缩了回去。 起火时两个上身赤膊的男人从后门逃出去,监控拍下,警察是见惯的,自然往卖淫嫖娼那里想。调查下来,是做按摩,精油开背,一房间的瓶瓶罐罐是证据。史胖子被展翔揪过来,当着警察面,只说是朋友借场地,一次性的事。便也没再追究。那两个女人,再加上姓刘的,三千金妈妈,都拿了胖子的好处,每天晚上放人过来,都是熟客,悄悄换场地,原先的闲云阁打算平稳过渡。只是瞒着冯晓琴和展翔。倘若不是凑巧失了火,这事捅出来只怕还有一阵。 史老板也是老江湖,叫了两个人,径直邀展翔去搓麻将,没事人似的,“兄弟,偌大的万紫园,在我眼里,也只有你是亲兄弟。”展翔看牌,“越是亲兄弟,越要拆棚脚(沪语,指偷偷损人)——”史老板也不争辩:“亲兄弟就是被揩油的呀。你展大户指缝里漏点屑屑下来,就够我们啃一阵了。”说着,打了张“西风”。展翔嘿的一声,接过,把面前的牌推倒,全风向——“难为情啊阿哥!上家出铳,双辣子,付三家,你这下大出血了。” 姓刘的女人是主谋,冯晓琴一眼便看出来。不动声色搭上胖子,还把另外几人也说服了,这女人有些手段。冯晓琴叫她“姐”,看她收拾东西,动作有些硬邦邦,神情反倒自若了。“运气不好,”又撇嘴,“老板也拎不清。”冯晓琴问她“找到下家没有”,她道“我有手艺,有证书,东家不做做西家。” 冯晓琴倒有些佩服她了。背井离乡,独自带着女儿,战斗力不到位,又如何能在上海滩活得下去。她女儿在读初中,生得高瘦,却也腼腆,每天放学过来吃饭,挤在一众大人里,她妈妈见缝插针地给她夹菜,她一声不吭,吃完便走。与她妈妈也不多话的。“她爸爸做快递,开助动车与一辆小轿车撞上,当场就没了。家里人劝我回老家,我偏不肯,这地方让他没了命,我偏要在这里长长久久地活下去——”那是冯晓琴唯一一次见她红了鼻尖,也不全是伤心,倒有些激动的意思。 张老太跑去找展翔,说这姓刘的是她救命恩人,“那天晚上睡得死,大家都逃出去了,我还在睡。亏得她发现了,冲进来叫醒我。否则我老太婆一定活不了。”张老太说她奔到一半脚扭了,姓刘的背起她就往外跑,“这女的瘦瘦小小,力气倒是蛮大——”径直对展翔说:“你要是开除她,我就走。”展翔好笑,“阿婆你走到哪里去?”张老太道:“哪里舒服去哪里,上海的老人院又不是只有你一家。反正我老太婆的钱你别想赚了。” 展翔开玩笑:“阿婆你是负责记账的,人事不归你管。”张老太眼一瞪,道:“你这人有点拎不清。从那天你送人家戒指我就看出来了,眼光不行,高度近视加散光,放着眼前好好的姑娘不要,热面孔去贴人家的冷屁股,一根筋别不过来,拎不清——”这话有点豁边,不是事先商量好的脚本。冯晓琴拽她衣角,皱眉,“阿婆,不好瞎讲的。”张老太不听,反而更沉着的模样,“拎不清也就算了,还不听劝,索性小冯你也走,大家统统走,就留他一个。”展翔不跟老太婆计较,瞥眼朝冯晓琴看,似笑非笑,“——又来了,孙二娘装小白菜。” “正面劝你,怕你不听。再说我这个位子,也不方便劝得太厉害。大家都看着呢。”冯晓琴讪笑。展翔不语。冯晓琴新做了枣泥馒头,枣子一个个去核碾碎,掺在面粉里,不加糖,尽是枣子的天然香甜。塞了两袋到展翔家的冰箱——“当早饭吃,方便又营养。”展翔道:“少来。”冯晓琴笑道:“爷叔三天两头请我喝红酒,我请爷叔吃馒头,这叫有来有往。”展翔道:“馒头里面有迷魂药,爷叔消受不起。”冯晓琴又笑笑,“爷叔不是一般人,普通迷魂药根本不管用。我不费这种力气。”想着张老太那些话,心里有些忐忑,虽说这男人是老屁眼,多半早就心知肚明,但被人当场说破,终是难为情。心一横,索性问他:“爷叔,你听过这句话吗——不想当老板娘的女员工,不是好员工。”眼神飘飘忽忽地送过去。展翔咦的一声,有些诧异地:“你是说,那姓刘的对我有意思?” “男人这么说,一是拒绝,二来也是给你面子。”张老太劝冯晓琴,“算了,让他一棵树上吊死,阿婆帮你介绍更好的。”冯晓琴怪她多嘴:“阿婆你搞来——”张老太便说自己当年倒追张老头的事给她听:“张卫国是读书人,长相也好,工作又稳定,那时候对他有意思的女人不要太多,死男人心思也活络,看这个好,那个也不差。但有什么用,最后还不是被我搞定——”冯晓琴道:“阿婆你一看就是死缠烂打型的。” 张老太纠正:“不是死缠烂打,是有耐性。做什么事都要有耐性。天底下没什么东西一定就是你的,也没什么姻缘是生来就配好的,张卫国长得比我清秀,又会舞文弄墨,我要不是花了些心思,也嫁不了他。”瞥见冯晓琴的眼神,更是得意,故意卖关子,“不要看我,看了也不会告诉你,再说了,就算告诉你,你也学不会——”冯晓琴插嘴:“不就是唱越剧嘛。”老太有些惊讶,“你怎么晓得?”冯晓琴好笑,“他每天一来,你就咿里呀啦唱给他听,《天上掉下个林妹妹》《桑园访妻》,还有《十八相送》,谁还不晓得了?”张老太径直问她:“唱得好不好?”冯晓琴回答:“他要是喜欢你,你唱得再难听,他也喜欢。否则就算你唱得比专业演员还好,他也不要听。阿婆,讲到底,这跟唱得好不好没关系,主要还是看他心里头有没有你。” 姓刘的到底留了下来。展翔不跟女人啰唆,只是关照史老板:“阿哥,再来一趟,我就去你望星阁门口泼红漆、贴标语:老板是只猪猡。”冯晓琴也与那几人交了底:“老板心比天高,是想当人大代表的,你们不要拖他后腿——”展翔斜眼过来,“有劲啊。”她只当没听见,对着姓刘的女人、三千金爸妈,还有那几个打杂的,说下去: “——我同你们一样,都是外地来的,除了爹妈给的这副身架,什么都没有。想赚钱,想过好日子。别人给我什么,我就拿什么,恨不得去偷去抢。可这又怎么样呢,人家一声‘外地人做得出’,就打倒你了。不怪人家骂你,真正是自己不争气。刘姐说得好,偏要在这里长长久久地活下去。可你这个样子,就算活得长久,又有啥意思。” 冯晓琴说着,朝展翔看,笑笑。心里忽有些酸。这话是说给自己,也是说给他听。脸上没事人似的,倘若被他发现心里压着什么,那便是她输了。展翔自是不会知道,昨晚他与顾清俞在前厅聊天,一字一句都被她听了去。他只当她下了班,其实小老虎跟爷爷去看电影,家里只一个顾老太,她待着没走,拿起张老太织到一半的毛线帽,胡乱织几针。两人是吃过晚饭来的,也不知是一起吃的,还是凑巧遇上。 展翔提议“坐会儿”,顾清俞没拒绝。说些家常话,起初是闲聊,可有过那种意思的男女,又怎会是真正闲聊,话里有话,你退我进,欲言还休,一句话不肯好好说,偏要分成好几段,叫人猜。也不怕旁人听得难受。冯晓琴边听边冷笑,女人看女人,眼睛都是X光,里面外头都清清楚楚,跟男人不一样,男人见到女人,大半智商就被狗叼走了。尤其是对着喜欢的女人。顾清俞问他“这阵子好不好”,他道“不好不坏”,顾清俞说“我看小区微信群里都说你敬老院办得不错”,他老实交代,“有几个是托,小冯安排的”,顾清俞问“合作得愉快吗”,展翔回答“你弟媳,你比我了解”。 冯晓琴还在揣摩这话是褒是贬,听顾清俞忽道“我不信你不知道她的心思”,忍不住心里一跳。展翔笑“方圆三里想嫁我的,可以组个连”,又搬出冯晓琴的话——“不想当老板娘的女员工,不是好员工”。冯晓琴偷笑,想这人倒是活学活用。又听顾清俞道“你要是真跟她好了,那说明你展翔也就是个普通男人”,心里哼了一声。展翔笑称“我本来就是普通男人”,这话有些顺势的意思,冯晓琴正生出些希望,听顾清俞淡淡道“顾磊说过,她以前做保险那阵,跟客户去开房。小老虎生下来,顾磊一直想去验DNA——”,她一震,手里的棒针险些没拿稳,后面的话便没完全听清,只记得顾清俞有些鄙夷的口气,“做得出——”她忍不住想冲出去,脚刚动了动,又听见顾清俞问展翔“那天被风吹走的那个盒子里,到底是什么”,展翔开玩笑“支票,一百万”,顾清俞道“好好说”,他停顿一下,“——就是一些照片。” 顾清俞奇道“什么照片”,他道:“你每天上班的时候,我就在湖心亭那边坐着,看你从楼道口出来,想打招呼又怕你烦,说一个大男人整天吃饱饭没事做,狗皮膏药似的,讨嫌。可这对我来说就跟上班差不多啊,每天早上见你一面,接下去一天都踏实。躲在角落里偷偷摸摸给你拍照,就像上班打卡,老板要查,就拿出来,不迟到不早退,任劳任怨,年中无休。你要是点头,那我这全勤奖就算拿到了。可惜老天爷不给面子,功夫白做。”他说完,笑了笑。笑声欢快得与内容不符,像蹩脚的后期配音。两人随即都静了下来。再没声响。只听见墙上的挂钟声,嘀嗒!嘀嗒! 那瞬,冯晓琴忽想起之前问展翔——“为啥对我这么好”,这话是送上门被他调戏,猜想这男人必然是俏皮话跟着。谁知他做出诧异的神情,“我对你好吗?你讲得我难为情。”她心里咯噔一记,直沉到底。这男人竟还说下去,“我是小太阳,照到哪里暖到哪里。胖子老早说了,我是妇女之友,最尊重女性。”笑得贱兮兮。她望着他,也顺着他笑。那瞬倘若不笑,竟是真的不知该做什么才好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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