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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这是他第一次近距离观察施源。比身份证照片苍老些,但人很清爽。就像胖子说的,书生气很足。读书人模样。展翔便有些气不过。弄堂里赤膊搓麻将的朋友,三教九流鱼龙混杂,股票跌进肉里,做不入流的买卖。偏偏样子还那样。这种窝塞只好藏在心里,叫不响,也坍台。拆白党、伪君子那些,好像也套不上。意思不对。

  龙虾端上来。顾清俞戴上手套,拿了一只,忙不迭甩脱,“烫!”施源要替她剥,她阻止了,“小龙虾自己剥才好吃。”依然自己来。展翔心里嘿的一声,忍不住摇头。瞥见史胖子似笑非笑的神情,便低下头,认真剥小龙虾,继而叫服务员:“再来三斤——”

  史胖子叫人做了个“望星阁”的公众号,除了线下那些门店,预约、优惠什么的,线上还可以送货上门,烟酒小菜、饮料水果都行。他说他的初衷是想建个小区综合服务平台,“别的地方我不管,赚万紫园的钱就够了。关键还是让大家方便。”他说明星产品除了针灸减肥,还有儿童英语。花了大价钱请的师资。比外面野路子的好许多。现在家长一个个也都是人精,几斤几两,分毫瞒不过的。前两天试听,当场就报了七八成。“爹妈省吃俭用,钱花在小孩身上,一点还价也没有。”

  冯晓琴告诉展翔,史胖子开张那天,是她搞的鬼。“我跟那些阿姨妈妈讲,二维码不能随便刷的,搞不好要中毒的,手机里的支付宝密码全被它套了去,钱统统拿光。”她得意扬扬。倒不全是促狭史胖子这事,而是展示了一把她的号召力。“讲起来总归是竞争对手。我们在小区外面,他在里面,论地理位置我们输给他。所以气势上要灭灭他的威风。”展翔瞥见她神情,忍不住好笑,“我们不是托老所嘛,跟他有啥关系?”

  “做生意讲不清的。今天托老所,明天托儿所。既要全力以赴,又要留有余地。”

  “生意做得好不好,难讲。论口才,谁都比不过你。前几天豁胖 ,今天又抖豁 。爷叔两张钞票在口袋里跳啊跳,大事不妙。”展翔酒窖里跑一趟,拿瓶红酒,“——怪也是怪,你酒量差,酒品也谈不上,偏偏爷叔每次喝酒都喜欢找你。”

  “以前旧社会有钱人喝酒都要小姑娘陪的,爷叔你弄来弄去也就是封建社会那套。”冯晓琴撇嘴。

  “我要真是封建社会那套,现在看到你就要躲得远远的。避嫌懂不懂?”展翔说到这里停下,自觉不妥。冯晓琴却没事人似的,顺着他:“——懂的,寡妇门前是非多。”

  “现在是新社会,寡妇不寡妇,倒真的无所谓。爷叔眼里望出去,女人只有好看难看之分,其他一律不管。”

  “那阿姐呢,除了好看之外,别的就没了吗?”

  “已婚妇女不算。”

  展翔拿个醒酒器,将酒缓缓倒入。琥珀色的液体隔着玻璃,再加上头顶的吊灯,几番折射,四下里迂回,透出的光竟有些清冷。再拿两个杯子,放在旁边。讲到顾清俞,动作便不够流畅。冯晓琴看在眼里。“爷叔,”她叫他,“上海滩的男人我见得不算多,但也不太少。讲起来你算是相当可以的了。”展翔嘿的一声,“——又来了,老三老四。”

  今日的酒喝得比往常快些。展翔照例向她介绍这酒的产地和年份。哪里买来,价格多少。冯晓琴依然那句“这酒给我喝,是浪费了”。展翔告诉她:“其实我也不懂。一般来讲,贵的酒味道总归好些。不是酒好,是钞票好。”

  “爷叔,”冯晓琴停顿一下,还是问道,“一个人有十几套房子,是什么感觉?”

  “早几年还有点感觉,现在已经麻木了。”展翔实话实说,“二十年前炒股票,屏幕上一会儿红一会儿绿,一颗心也跟着上上下下,像坐过山车一样。后来炒房,开头两套也是,怕政策变,怕市场不好房价跌,又怕下家出花头变卦。天天看报纸做功课,钞票赚得提心吊胆。亏得那时候年轻身体好,否则真是顶不住的。”

  “辛苦铜钿。”冯晓琴道。

  “这话是嘲我。”展翔凝视酒杯,缓缓地,“我自己知道,再辛苦也是个投机分子。天底下辛苦的人太多了,吃不上饭的也一抓一把。一分耕耘一分收获,这种话既骗人,也伤人。世界原本就不公平。除了运气好,我屁都不算。我有自知之明。”

  他说着,把杯中剩下的酒一饮而尽。到底喝得快了,头有些晕。对面的小女人,也到底不是她。否则最后那句便不说了。他老娘前天还劝他找个女人,说谁谁谁的亲戚,手头有个不错的,年纪也轻,三十岁不到,长得又好。劝他去相一相。被他回绝了:“我不缺女人。”他妈听了,一巴掌上来,年轻时种地的手,到老了依然力道不减,说话中气也足:“你不缺女人?我问你,给你生孩子的女人有吗?老了病了肯服侍你的女人有吗?”他依然笑,“这种女人,我不要。”他妈气得抡起一旁的扫帚,没头没脑往他身上砸,“你去寻个仙女吧,供着她摆着她,中看不中用——”他妈虽然读书不多,看问题却犀利,讲话也到位,“你以为你有几张钞票,穿两件名牌衣服,买几部进口车,拿杯葡萄酒晃来晃去,就不是农民了?你一口本地话藏得再好,别人也听得出来。人家嘴上叫你先生老板,心里其实在骂,乡下人神兜兜,冲头阿缺西(沪语,指傻子)。”他避过他老娘的扫帚,笑得更加没心没肺。他老爹老娘都是老实人。但老实归老实,手条子是毫不留情的。

  小时候踢球打碎邻居家玻璃窗,一顿生活;读书时交白卷,冒充家长签名,一顿生活;骗女同学看通宵电影,一顿生活;偷爹妈钱去炒股,一顿生活;偷偷瞒着他们买房子,又是一顿生活。从小打到大。岁数上去,便看出老爹老娘其实是害怕。打得越狠,心里越怕。闯祸也分很多种的。打碎玻璃交白卷那种,倒还不太要紧,怕的是后头那些,简单说来便是——不知天高地厚。庄稼人靠天吃饭,是禁不得一点折腾的。老天爷折腾,那是没法子,自己折腾,便是作死。什么田种什么米,什么米养什么人。守本分是顶要紧的。

  在他们看来,展翔这小赤佬其实是有些不守本分的。一路提心吊胆。赚不该赚的钱,爱不该爱的女人。钱赚了也就算了,但女人不是说来就能来的。“越界”这个词,很要命。两位老人家都是经过坎坷的,晓得人再聪明,也跟不上这变来变去的世界。睡一觉,变个模样,说话间,又是一个模样。二十万的房子倏忽涨到两百万、两千万,焉知将来不会又跌到两万?因为跟不上,也看不懂,便近乎虔诚地,对这世道始终存着敬畏。说到底,人还是要循规蹈矩。穷光蛋脱底棺材买房子赚大钱,那是越界,四十岁不结婚满脑子光想着得不到的女人,也是越界。他老娘恨不得拿根绳子绑了他去相亲,三下两下结婚,再弄个小把戏出来。展翔耳朵听得都磨出茧了,拿出软佻皮的功夫,只是不理不睬。

  他给冯晓琴讲以前庄里的趣事。宅基地拆迁,换市郊的公房。他家算少的,只得了两套小的。有一家,因先前宅基地上造了好几层,拆迁按面积算,竟换了五六套。那家的儿子,与他差不多年纪,生得面团团大阿福似的,人也极憨,家里人会盘算,卖了小房子换大房子,几次三番,目前房产也值上亿。这人在机场做搬运工,严寒酷暑,机坪上搬那些行李货物,一年赚的工资还抵不上一副清一色。却勤勤恳恳,连迟到早退也极少。旁人想不通,他却说,要做榜样给儿女看,不好当懒料坯,再怎样,班还是要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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