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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这些年她一直替顾磊担心。她做那行,圈子里都是人精,刚毕业一个个老江湖似的。也难怪。弱肉强食的社会,不穿上盔甲全副武装,早晚是个死。看多了那些,再看自己弟弟,真正像个小绵羊。用时下流行的话,叫“人畜无害”。记得一次跟冯晓琴闲聊,这小女人话匣子打开,到后面便有些过头,“你们上海人,也就是吃老本,国家要是哪天把户口和高考政策放开,不用几年工夫,你们统统完蛋。”她也不生气,“这话有点道理——”

  冯晓琴跟上一句:“阿姐你不会。就算全国人民都没饭吃,你也照样住豪宅吃牛排。”三分讨好,七分真心。顾清俞笑笑,“行啊,只要我有饭吃,你和顾磊还有小老虎就饿不死。放心。”冯晓琴道:“不是阿姐,顾磊只好去当看门的。”这话是感谢的意思,但听在顾清俞耳朵里,弟弟被看轻,总归不大舒服。“顾磊是我从小疼到大的,”她努力把话说得和缓,“我希望他过得称心如意。谁要是欺负他,我就跟他拼老命。”她对着冯晓琴,露出微笑。

  “拼老命”——这话她跟施源提过。就在顾磊追悼会那天晚上。白天泪流尽了,晚上倒一点点冷静下来。她一脸正色地对施源说,想找个黑社会,让那女人吃点苦头。施源说,那就去吧,“老西门那边有明码标价,一条腿多少钱,一条胳膊多少钱。”她朝他看,“我不是开玩笑。”他劝她:“生死有命。覆水难收。”她恶狠狠地,把他伸过来的手打掉:

  “少在我面前说这些一套套的。成语我也会。恶有恶报,替天行道。”

  接下去倒是比想象中平静许多。顾士宏做好准备,儿媳分房、分财产,吵吵闹闹。自己先想开,身外之物,况且法律上也挑不出毛病。且都由得她。好歹也是儿子的老婆,孙子的妈。顾士宏甚至还想过,真要怎样,带着老娘搬到黄浦区,离开这块伤心地,也好——谁知竟是波澜不兴。顾士宏依然每天晨起买菜,回家,早饭她备下,顾老太喝粥,他中意韭菜饼,她与小老虎吃牛奶鸡蛋。送儿子上学后,她回来简单收拾一下房间,择菜,准备午饭。下午她通常会出门,顺便再把小老虎接回来。准备晚饭。

  小老虎一周有三晚要上辅导班,她负责接送。孩子本来也是她一人操持,现在没了父亲,说实话也没区别的。日子便是这么残酷,多一个少一个,别说外人感觉不出,便是自己家里,纵然一时砸出个洞,不多时亦能填上的。铲平了踩实了,面上也看不出两样。心里的洞,填补时间稍长些,但终不是一世的。顾士宏想,父子间尚且如此,夫妻更不必奢求。世间的事想到这种地步,豁然是豁然了,却也是另一种无奈。干脆得过了头。釜底抽薪的活法。

  闲暇时,还是找张老头聊天。湖心亭光线昏暗,两老头各自横坐一边,倚着柱子,腿摆成一条直线,双手敲打两侧肝胆经。酸酸麻麻,咝着气。聊俩人的天,诉各自的苦。张老头说,前几日报了警。好好的,他女人突然失了踪,算算东西,随身只拿了张公交卡。这更糟糕,坐车还是坐地铁,或者叫出租,一点摸不到边。看摄像头,走过地铁站,没进去。公交站那边人太多,画面又差,看不清。警察让张老头提供线索,有什么亲戚朋友,最可能去哪里。他把能想到的地方都说了,全落空。急成热锅上的蚂蚁。又报到电台。次日总算有了回音。有人在嘉定一家医院附近看到一个老太,相貌衣饰都对上了。匆匆赶过去,果然是她。神志竟也清醒了,说正打算坐车回来。老张问她,去那么老远做什么。她说,要问问医生,还有办法没有,中药再配几服,吃吃看。

  “就是那家医院,当年查出她不孕。”张老头告诉顾士宏。

  顾士宏“哦”了一声。没让惊讶露出来。之前一直当他们是丁克。到底不是。其实也该想到的,那样年纪的人,又有几个能潇洒到那种境地。儿女是根。中国人都信这个。

  “她只当她还是三十多岁呢,昨天说我,你怎么老成这样了,孩子生出来,该叫你爷爷还是爸爸呢?”张老头嘿的一声,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真傻倒也算了,这样一半傻一半好的,叫人吃不消。思路跟不上,要得精神分裂的。”又道,“——其实她自己也知道。昨晚睡到一半,忽地爬起来,倒把我吓一跳。问她做什么。她说,支付宝、股票,还有两个P2P的理财账户,密码趁现在还记得,要赶紧写下来。免得将来钱取不出来。”一朵云飘过,遮住月亮。连仅有的光影也暗了。看不出他神情,听声音像是带笑,夹杂几声叹息。

  顾士宏也说自己的痛。从顾磊出生那时说起——“老法讲,月盈则亏,水满则溢。这孩子虽然弱一些,但我一直存个念头,傻人有傻福,老天爷顶顶公平,这头缺的,那头说不定会给他补上,将来倒未必不及他姐姐——”说到这里停住,借着呼吸,把哽咽声压下。索性又笑笑,“怪道现在都说不能输在起跑线上,娘胎里就落后,被他姐姐抢了先,分量也轻了半斤,生出来像个小老头,皱皮疙瘩,眼睛几日都睁不开——”

  “小孩生出来个个像老头,你家千金现在漂亮,那时候也好看不到哪去。”

  “论相貌,姐姐是稍强些。”顾士宏笑笑。

  “我老太婆年轻时也不难看。”

  “儿子其实更像我。我是个没用的人,老早的世道,好多事情都是逼出来的。现在反而没那么多机会锻炼,三十岁还像个孩子。他要再多活十年,上有老下有小,鸡鸡狗狗这个那个,说不定还能历练些。”

  “我也没用。没让我那老太婆享过一天福。作孽。”

  两人边说边望着湖面,粼粼波光。这样的时刻,与其说像倾诉,倒更似自言自语。你一句我一句,搭点边,便能无限地延伸下去。没底的。空气里弥漫着一丝忧伤,却也是淡淡的,浮在面上,平铺开,护着底下那层。一半也是倔强。不让人看见。男人便是哀伤到极点,也要留些空间。不好一败涂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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