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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七


  “我原想着你们才不会这么说他,他是你们公家的人,他是为了你们才遭了这么多罪哇!”桃花一脸压抑不住的愤恨,两眼像喷火似的朝着眼前的人一个个逼过去,一句句话就像从胸窝里往外撕似的,“是你们不懂还是我不懂,是你们闹不清还是我闹不清,你们这会儿都给我说,他这么干到底是为的啥?他究竟为的谁?说呀!他是为的谁?你们是憨子还是傻子,你们是瞎啦还是聋啦!你们到山上瞅瞅去,你们到别处听听去!他在山上遭了这几个月的罪都是为的啥!还不是为了那一山的木头!还不是为了公家!还不是为了你们公家这些人!我真不晓得你们就这么看他!杀人犯!老百姓都不这么看,你们却这么看他!敢情你们都不是公家的人!你们究竟算些啥人!我娘儿俩跑到这儿来找你们,还想着你们能替他说两句话哩,你们就没瞅瞅去,我那男人都成了啥啦!他们把他糟蹋成啥样啦,哪还是个人呀!”说到这儿,桃花的嗓音打起颤来,她恶狠狠地擦了一把眼睛,一甩头又把脸仰了起来,满眼的泪水依然止不住地往外涌:

  “你们问我到这儿干啥来啦,还说我不该到这儿来,你们咋有脸这么说!干啥来啦,找你们要人来啦!你们今儿就给我还人!我啥也不要,就要我的人!这些日子,我们一家子在山上是咋过来的,你们晓得不晓得!他们把我们这一家人逼到了啥份上,没水喝,没菜吃,连东西也不让买。我们进一回乡里县里又有多难!没公共车,他们的车又不让我们坐。我们娘儿俩进了村,连他们的小孩也指着我们骂,拿石头朝我们头上砸。一天就是干馍馍,加饮料。一家人的嘴上都是泡!他们恨他,恨我们这一家子,最后把他打成那样儿,为啥?还不是为了那山上的木头!还不是为了拿公家的东西给自个发财!我家男人是人不是鬼!要是成了鬼,这会儿还能躺在医院里?!那也早成了万元户啦,早成了模范啦,早让你们给表扬上啦!那他们还会这样恨他?他们早就放出话来啦,要他站着来,爬着走,还要再坏他一条胳膊一条腿,他们真的干出来啦!你们都说说,他这到底是图了啥啦!”桃花越说越凶,越骂越恨,那根粗粗的指头,谁瞅她就朝谁脸上指:

  “说我是个啥身份,你们说我是个啥身份!你们真有脸说出这种话来!当初是你们硬要我嫁给他的,说这是真正的爱情!是咱们县的骄傲!说这是光荣!还有那么多的好听的,啥户口呀,工作呀,优待呀,结果咋着来,让你们哄了不算,到这会儿就问我啥身份!你们都是啥身份,全是骗子!哄人哄惯啦,哄他就跟哄我一个样!他这么多年,求过你们什么!倒是我不停地找你们,县长,乡长,局长,主任,啥样的头头没见过,你们的门槛都让我给踢烂啦!到这会儿我才算明白啦,老百姓在你们眼里算个什么东西呀!公家的东西你们都不放在眼里,还会把老百姓放在眼里!说他是杀人犯,我看你们才是杀人犯!你们都是杀人犯,都是!”

  “把她给我拉出去,把她给我轰走!你们派出所的还不把她赶出去!再骂就把她铐起来!”王副县长突然脸色煞白地怒吼起来。老王不由得吃了一惊,见公安局长怔怔地瞅着自己,赶忙就瞅老所长。老所长两眼红红的,正死死地盯着地下,一动也不动。老王见状,顿时也怔在那里。唯有桃花依然在一跳一跳地骂:

  “用不着你费力气,我自个会走!你以为我会不走!我就要走哩!到省里、到北京,挨着个儿告你们去!我明白你们都是什么人啦!要铐你就来铐来!带着铐告你们那才有告头!我就不信告不倒你们!怪不得哩,我男人让我下山时,硬给我塞了个笔记本本,他说这笔记本本日后兴许有用!到这会儿我才清楚啦,那上头就记着你们的丑事鬼事!山里的木头丢了多少,你敢说你们不晓得!村里,乡里,县里,他找了你们多少回!敢说你们不晓得,你们不晓得,这笔记本本上晓得!你们不记得,这笔记本本上记得!我认不得你们这些头头,这笔记本本认得!他每次跑回来都在这上面记呀记的,敢情都记的是你们这些见不得人的事!什么人,什么事,什么话,一个个都记得清清楚楚!他是杀人犯,咱就看看到底谁是杀人犯!四兄弟是个什么东西!他靠啥发的财,他凭啥整治人,你们谁不清楚!平日里,你们一个个都跟他称兄道弟的,不就是看上了那几个钱呀!那是咋得来的钱!吃他用他的就不嫌恶心?!你们铐呀!有本事铐来呀!不铐我就告去啦!我谁也不告,就告你们!地区告不了就去省里,省里告不了就去北京!我就不相信告不倒你们!咱就看看到底谁是杀人犯!咱们等着瞧……”

  桃花一边骂,一边拉着小孩使劲从堵在门口的人群中往外挤。小孩大概是饿了,哼哼着不想走,她啪的就是一巴掌:“吃!你老子都成杀人犯啦,你还想吃!吃你娘的脚!要吃跟你娘到省里吃去,到北京吃去!我就不信这天下没个讲理的地方!就是讨上十年饭,我也要去到底……”

  那女人三挤两挤,就挤得不见了,只留下窑外的一群和窑里的一群。没了吵骂声,突然显得很静。也不知过了多久,书记才猛然一拍桌子,气急败坏地也不知是在呵斥谁,也不怕有那么多人围着听,声音大得吓人:

  “你们还呆在这里干什么!马上把她给我找回来安置住!用汽车把她拉回县里去!她需要啥就解决啥!缺啥就给啥!要是出了差错,我就拿你们是问!听见了没有!还愣着干什么!简直都是些糊涂虫……”

  二十日凌晨三点三十七分

  他再一次支起了步枪。

  枪很旧,却很亮。在灰色的月夜里,在透着灯光的窗户的映照下,闪着冷冷的光亮。

  枪是擦亮的,这些天来,他每天都在擦枪。六年的军营生活,使他对枪有着一种特殊的偏爱。在部队里他是个神枪手,曾代表连队参加过军级射击比赛。但那次他却打得很不好,连名次也没排上。主要是太紧张,每逢类似的活动,他总是紧张。连长就骂他“狗肉不上席”。

  奇怪的是,他在战场上却从来也没紧张过。面对着敌人,他总是出奇的冷静,枪打得极准。他自己也百思不得其解,在九死一生的战场上,他竟不紧张。

  现在也一样,他依然非常冷静。思绪上也没有任何波动,所有的愤怒,仇恨,激动,悲切,思念,痛苦,就像一下子全消失了。就连浑身刺心的疼痛,也似乎减弱了许多。

  子弹也是老式的,但也很亮。一个个都是他精心挑选过的,不可能会有臭子。有也不怕,子弹绰绰有余。

  他再一次摆动枪身,使枪口选定一个最佳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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