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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死亡的征兆!死亡……他猛地摇了一下头,陡地睁大了眼。不!绝不能就这么死去!像一条牲畜似的被践踏被折磨侮辱被伤害,在那么多人面前没死没活地被毒打,被揍了一顿。揍!一想到这个词就止不住地浑身发颤,人生还有比这更大的凌辱么,在他们眼里,他简直还不如一条狗!像条狗似的被当众惩罚,当众羞辱了一番,然后就这么忍辱含垢沉冤抱屈地默默死去,人生还有比这更悲惨的么?不!绝不!否则他死不瞑目,死不甘心!死也把这口气咽不下去!

  四兄弟!四兄弟!孔家峁的大恶霸!对此这一带的老百姓谁个不晓,谁个不怕!孔金龙孔银龙孔钰龙孔水龙,老大三十出头,老四刚过二十,凶神恶煞般的四条汉子,公开作恶的虎豹豺狼!明里挂着个专业户的招牌,实则干着骇人听闻的罪恶勾当。几年后,非法而来的巨额收入滚雪球似的越敛越多越聚越大,早已成为这一带的巨户,首户!如今他们操纵着整个村里甚至整个乡里的财政大权。人们说,就是县里的选举,他们也能拉到令人可畏的选票。他们甚至已经做好了准备,将在下一届竞选到县长。如今在他们手中,似乎已经没有做不到的事情。长途贩运,转手倒卖,土产、百货,电器、机械、运输、药材,当然还有木材,他们几乎什么都干,而且全都一揽到底!尤其是木材,他们就是公开的大窝主,大买主!明偷暗抢,不管是怎么得来的,只要一到了他们手,立刻就万无一失任何人也奈何不得!渐渐地,他们把自己的势力范围搞得针插不进,水泼不入。顺者昌,逆者亡。若在他们的势力圈子里,你想背着他另搞一手,一经发现,顷刻间就能让你倾家荡产,家败人亡!他们什么也敢干,什么也干得出来,上上下下的关节似乎全被他们打通。离县城近几百里山路,但县里的领导,几乎都是他家的桌上客。即使是新上任的领导,用不了多久,也能被他们请上门来。

  作为一个特殊客人,他也一样被请去过。他一生都没受到过那么好的招待。即使是在战场上临战前那一顿丰盛的饭菜,比起这来也还有着天壤之别。在他身旁就座的是一位白髯老人,一看就绝不是个一般人物。面色黄润,清癯高雅。一边吃,一边侃侃而谈,说这是国宴的水平。唯有他一句话也说不上来,一动筷子,眼前就出现山上被偷砍偷伐掉的一大片一大片的木桩!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社会上怎么就会生出这样的人物来!而且会活得这般如鱼得水!几乎在任何地方都可以畅行无阻,任其遨游!他怎么也不明白,四兄弟怎么会把这一带的老百姓驯服成这样,控制到这种程度!老百姓见了他们全都是那么恭恭敬敬,顺顺和和。简直就像敬神一般畏惧!有时碰着了面,那种巴结可怜的样子,那种小心翼翼,说话连大气也不敢出的神态,真让人觉得触目惊心而又不可思议!敢想而不敢言,这儿的老百姓连想也不敢想!

  就只是为了那微薄的一己之利么?就只是因为只要能把木材弄下山来交给他们钱就可以到手么?就只是因为四兄弟的存在他们就多了一份安全,多了一条出路,就会堂而皇之地闯开山门,即便是偷得再多也不会有人追究,也不会受到制裁么?其实这儿的老百姓也清楚,交给他们得到的价钱比在山下得到的价钱少一倍也不止,是不是即便如此,他们也只能跟着蝇营狗苟,心甘情愿地认可了?

  他真是想不明白!

  他渐渐才知道,偷伐木材,把这一带的人都养懒了,养馋了。除了经营那人均一亩多点的薄山地外,他们什么也不去想,什么也不干,扑克麻将棋,玩完了就一门心思只想着怎么哄住护林员把山上的木材偷砍偷伐偷运下来!一年里只要能这样干上两三次就心满意足了,就足可以痛痛快快地玩上一年!

  他们只管自己,只管眼前,至于别人怎样,将来怎样,至于国家怎样,下一代怎样,他们似乎想也不想!

  他来到这里后,曾把这一带所有的地方全都转遍了。他很认真地替村里的人细细地谋算过。孔家峁地少山多,而且都是荒山。假如能把附近这一带的山山峁峁,沟沟洼洼全部承包给个人,不管是植树造林,还是种植药材,还是兴建果园,只要肯精心管理,稍有投资,不出五年八年,甚至更短,就会家家前景可观!日子会比现在过的好得多!而且保险可靠,正大光明!

  何至于像现在这样偷偷摸摸,寄人篱下,提心吊胆,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但好像就是没有一个人这样去想,更是没有一个人这样去干。

  他试着同一些人谈了谈。有的人一谈就瞪一眼。“呀!那得花费多少,投资多少哩!树苗子多贵,栽一棵能死两棵,还不是白撂!药材那是好摆弄的?前几年咱这儿不是没人弄过,肥料呀,农药呀,整天趴在地里,弄好了不容易,弄坏了可是一分钱不值!呀呀呀,亏你又想得出来,这鬼地方?能有啥出息!”

  有的人一听就摇头了:“想得是不赖,干起来就没那么容易喽!咱不是笑话你哩,你一个外地人懂个啥,你也不想想这是啥地方。就算你辛苦上一回能摆弄下一山的木材一山的果子,可你管得了你看得住?闹不好,唉嗨!一夜就能给你全光了!到时候你欠上一屁股债,喝西北风去?”

  有的人你就一点儿也看不出他有任何想法:“现在这样子,还能想那么长远。你瞅瞅,现在可是个啥气候!国家这事情,还不说变就变啦。让咱说,忙乎那些干啥。能活就行。嘿嘿,能活就行……”

  还有的啥也不说,就只是在他脸上瞅。好像他是个远道而来的怪物,直瞅得人能噎住气。

  他找过村长,村长倒是一本正经地:“这个意见好呀,不瞒你说,以前也不是没人提过。可这得大伙同意呀。大伙要是同意承包,咱们当领导的还能不高兴。真要承包了,大伙称心,咱也省心。这当然是个好事呀!实话说给你,以前提这事时,大伙不同意么。你说大伙不同意承包,咱们当领导的还能硬让人家承包?这不又成了分配任务了?就没积极性呀。不过既然你也这么说,我看这主意差不了。下次开村委会,咱们还可以把这个意见再提出来。”

  他同支部书记也谈过,没想到那个老支书两句话就把他给呛了出来:

  “还要承包哪!这还有完没完啦!我明告诉你,当初分田到户我就不同意!就是现在也不同意!要是再这么承包来承包去的,那不成资本主义了!我明告诉你,要再承包,除非我这支书不干了!”

  他百思不得其解,到底也不明白这些人心里究竟都是咋想的,不过越到后来,他也就越清楚。所有问题的症结,归根到底,还是四兄弟。四兄弟的意见,就是全村人的意见。四兄弟不同意,谁也不会同意。一村人都不敢承包,还有哪个敢去承包!正像那些人说的:“闹不好,一夜就全光了!”他们真敢这么干,纵然是一山木材,一山果子,也能一夜抢光了你!

  好像谁也明白四兄弟为啥不同意。都去承包了山岭沟洼,谁还会去偷木材。都走了正路,谁还再去走邪路。没有这么多人去偷木材,还会有啥四兄弟!四兄弟还靠什么!四兄弟能有今天,还不就是因为有了这么多人去给他偷,去给他抢!还不是因为有了这一山国家的木材!

  这个好像谁也明白,可好像谁也认可了。就好像本该如此,天经地义!于是就只好依附着他们,分明就是自己帮着他们压迫自己!

  能活就行,不只是一个人这么说。这里的人好像好多人都这么说,能活就行,并不管怎样活着。这大概就是这些人的生活准则。

  这些人大概就不明白,正是由于这样,才促就了这种邪恶,这种公开的邪恶!

  这种公开的邪恶偏是被这么多勤劳而又自私,善良而又愚昧的老百姓维护着,拥戴着!明知道这种邪恶是在斩杀自己,糟践自己,却偏偏要对其言听计从,曲意迎合,甚至为虎作伥,助纣为虐!

  这大概就是这个村子的真实写照和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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