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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〇


  也不知道该怎样反驳,事实是,她既没有戏剧性地摇身一变成了女强人,也没有在琐碎的生活中成长为一名憔悴的妇人。小梁小声跟李然商量待会儿见客户的事儿。

  “你们去干你们的正事儿吧,真的,有李越姐姐陪我呢。”周蒙赶他俩。李越说:“你们快去快回,我正好带蒙蒙到楼上工作室看看。”

  “你们工作室就在楼里?”周蒙及时咽下一句话——刚才怎么不告诉我?李然看着她,刚才,就在刚才,在电梯里。

  她对他说:“我原谅你,”黑眼睛平坦地凝视着他,“我只是不能再相信你。”

  “我知道。”

  他接着她的话,不过是话出口了,他才真的知道了。

  “蒙蒙,你哪天走?”李然起身,把椅子推回原位。

  “明天下午的飞机,东航的,要在上海住一晚。”

  他微微躬下腰。

  他们都没有意识到,包括李然自己,那是他对她的告别。

  电梯刚下到一楼,小梁打了下自己的脑袋。

  “我把合同落在桌上了。”

  “我在车里等你。”李然说着只管往外走。

  小梁回到三楼吧台,一抬眼,站住了。

  如果不是亲眼看到,很难相信一个人的表情气质在几分钟内会迥然不同。隔着几张桌子,周蒙一手握着杯子,一手托着下巴。

  也没有别的什么,她只是非常安静,有一种超然物外的美,让人回想起她从前的少女时代。这样的不同,难道说,像小说里写的那样:他的存在就意味着对她的伤害?“李然住工作室。”李越摁开电梯,“十五层。”

  “在我的想像中他应该住别墅,有游泳池、美女陪伴。”周蒙嘴角挂着笑。这也是李越原先的想法,她甚至跟李然打听过:“你的那些女朋友都藏到哪里去了?”搞得李然挺恼火:“你真以为我是花花公子?”

  “你总不能说你是住家男人。”李越抱着肩膀。

  “那我至少还要给二十几个人开工资吧?你说我有时间跟女人泡吗?除了你。”真会哄人开心,不愧是老手。

  李越至少知道一个女孩子。有一个叫带子的女孩儿,是他们称作新新人类的女孩儿。新新人类,按小梁的说法就是:“现在的小孩儿看问题不是定性的,而是定量的。”带子是这样的小孩儿,永远穿低腰裤,大冬天的,浑圆的后腰也露出黛色的文身。她是个模特儿,姓戴,圈儿里的人都叫她带子。在模特里带子算特有文化的,上过两年大学,正经学建筑的。一干上模特带子就退学了,小丫头说建筑什么时候都可以学,而当模特好时光就那么几年。

  带子是李然领进圈子里的,小丫头学什么都快,很快有了亲密的同居男友,爱得轰轰烈烈的。男友是作外贸的,经常出差,所以带子特别无聊,有一段她天天泡在李然他们工作室,比员工出勤率还高。天天在一起,带子感觉不大对:根据经验,身体长得漂亮的人欲望都比较强烈,虽然李然是个工作狂,可他并没有别的女人啊,两个人这么接近,居然什么都没发生?是不是有病啊?她试了,李然一点儿病没有。

  下了床带子有点儿后悔,立刻给男朋友打电话,第一句说她爱他,第二句告诉他出事儿了。男朋友从国外赶回来大发了一顿脾气,然后两个人闪电结婚。

  一切都是带子自己对李越讲的,最后来了一句:“李然至于那么绷着吗?”耸耸肩,一抬长腿跳舞去了。小梁又是另一种见解:“带子不懂,只有我这种规矩人才特别想犯错误,李然,人家年轻的时候玩够了。”李越推开玻璃门,按亮一排排灯。

  工作室挺气派的,两层打通的格局,装修风格简洁而现代。

  “每个月开销很大吧?”周蒙问,摊子铺得这么大,一定挣不到什么钱。李越点头:“前两年市场好,现在不过是维持。可是不撑场面也不行,否则接不到大客户,像他们今晚去谈的服装集团,正打品牌,一年平面摄影的单子不是个小数,看火候快签合同了,在谈付款细节呢。”周蒙心里有一点疑惑,即使李越还没有跟李然结婚,同居也是很自然的事儿吧?到现在才注意到,变化最大的其实是李越:一头烫成小波浪的浓密长发,因为瘦削显得特别大特别有神的眼睛,薄料西服空心穿着,低低的锁骨,压抑的热情,性感到十分。也许她还没有得到他,如果得到了,应该有一种慵懒。她熟门熟路地带着她上下参观,玻璃窗很大,窗外是四环的车流。

  这是2001年的夏天,北京正在举行城运会。

  “北京变化大吧?”李越顺手合上一幅竖式百叶窗,回过头来。

  “太大了,中关村力学所前面我都认不出来了。”

  “蒙蒙,以后会回来吗?”

  “总要等拿到绿卡吧。还有潘登,我们想让他在美国受教育。”李越微笑,都是为了孩子牺牲,连周蒙也不能免俗。

  “前几个月杜小彬到北京来过,给她女儿办到英国念寄宿学校的手续。”

  “这么小就送出去?”

  “也已经七岁了,杜小彬直说送晚了呢。”

  周蒙在网上阅读过杜小彬的大部分作品,这位著名青年女作家最近发表评论说:“一个女作家至少要结两次婚,离两次婚,才算丰富地生活过。”是的,杜小彬刚刚结束她的第二次婚姻。

  “来,看看李然的私人地方。”李越用钥匙打开下一层走廊尽头的一扇门。里面是个套间,一半算起居室,另一半是卧室。

  起居室四壁空白,家具简单,一个小冰箱,一套两件式奶油色皮沙发,柜式茶几上散放着几本书。周蒙扫了一眼,都是物理方面的专业书籍,信手拿起一本,翻开来第一句是:“宇宙是有界无边的。”

  “怎么看这个?”周蒙不能置信,虽然是学物理的,李然对物理的态度一向如同割袍断义。“不可思议是不是?已经报名投考北大天体物理的在职研究生了。”李越在卧室门口向周蒙摇摇手,“也许到头来还是觉得自然科学比较容易把握。”过几年,李然真跑到一个小大学里去教普通物理,李越是不会感到奇怪的。“真邋遢,被子也不叠。”

  一只暧昧的中床,卧具是周蒙喜欢的颜色,白色。李越很自然地弯下腰整理床铺。床头挂着一张小幅摄影,有一点儿国画的效果。目光刚待滑过去,周蒙认出来了,那是她的家呀!即使已是断壁残垣,一去不回。李越敏感到气氛有异,回过头来。

  “蒙蒙,怎么了?”

  “没什么,”周蒙用胳膊飞快地抹了一下眼睛,“这是我们家原来的老楼。”李越释然了,怪不得那么眼熟。

  “李越姐姐,我本来以为是可以的。”周蒙抬起头笑着说,两行眼泪齐刷刷冲过她的面颊,“我本来以为至少可以和他在一起,至少是一个晚上,”她摇摇头还在笑,“可我做不到。”李越明白,没有人比她更明白了。

  当晚,李然跟小梁并没有去见客户。

  小梁拿合同下去,李然坐在副驾驶位置上,把钥匙扔给他。

  上了四环路李然才说刚打过电话了,改在明天谈合同。

  两边车窗同时按了上去。

  乐声响起,是已经听过无数遍的《梦幻曲》。

  李然给他上过音乐课:《梦幻曲》选自钢琴套曲《童年即景》,舒曼对他的夫人克拉拉说:“由于回忆起了你的童年时代,我在维也纳写下了这个作品。”

  “去哪儿?”小梁问。

  没有回答。

  过了许久,李然突然轻声说道:“我现在才知道自己是多么怀念。”

  声音低微而悄然的,用手轻轻一抹就可以抹去。

  以至许久以后小梁还疑惑,李然,从头到尾,他真的说过什么吗?

  周蒙的飞机也并不是第二天的,是后天。

  不是想像的那样。

  李然并没有不顾一切地要她留下来,如果他真的不顾一切,她会留下来吗?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但他们是有默契的。走过繁华的路口,看到路口有公用电话亭。

  那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

  在第二天的下午,她很想给他打一个电话。

  好像从前,每次他离开了,她才想起最最重要的一件事还没有对他说。

  只不过这一次,是她要离开。

  在店门口,一个少女比着条裙子笑着给身边打手机的男孩儿看。

  少女的笑脸像花,男孩的目光又冷又柔和。

  罗大佑的哑嗓子就在这个时候,在这个仓促的小店悠然响起:

  乌溜溜的黑眼珠
  和你的笑脸
  怎么也难忘记你
  容颜的转变
  轻飘飘的旧时光
  就这么流走
  转头回去看看时
  已匆匆数年……

  这是一首老得不能再老的老歌,让我们轻轻退开一步,等它一一唱完。

  一稿完于2002年1月28日 北京
  二稿完于2002年7月25日 得克萨斯
  三稿完于2002年12月1日 得克萨斯
  四稿完于2004年3月9日 得克萨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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