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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他知道她又哭了,眼前浮现出她正侧着头匆匆地用衣袖抹眼泪,她这样当然让他很难受。“蒙蒙?”

  “没事的,我会好的,慢慢的我会习惯的。”反过来,是她这样安慰他。她是任性的,她也是忍耐的,有时候,李然也说不清自己是更爱她的任性,还是更爱她的忍耐。“蒙蒙,我今天晚上就给你写信。”

  “我也会给你写的。”

  “好好吃饭,求你了。”

  “我会的。”

  “我爱你。”

  “我知道。”

  第二天早上,周蒙肿着眼睛吃了一小碗鸡汤面。母亲看着她心想:不服不行呀,父母说十句顶不上李然说一句。

  到过年那几天,除了不吃肉,周蒙基本上恢复了正常饮食。

  90年代初人情尚暖,街上来来往往都是拜年的人群。到周蒙家来拜年的所里同事也不少,她父母也有选择的去回拜几家。

  即使是过年,周蒙也没有到同学家串门的习惯,这是方德明女士的家教。女孩子东家串西家串的只会学着搬嘴弄舌,她同样不欢迎女儿带同学到家里来。为了这个,周蒙小时候特别羡慕邻居小姐姐有个当工人的妈妈,人家的妈妈就喜欢招待小朋友,人家的妈妈就给女儿梳辫子,还扎蝴蝶结,而自己从小都是清汤挂面的短发,恨死了。很小很小,周蒙就知道自己妈妈是知识分子,知识分子都没有人情味,她和哥哥连小名都没有的,妈妈对他们一贯像对大人,叫起来都是一本正经的“周离”、“周蒙”。

  可是,等周蒙有了自己的儿子,公婆一家人都叫他小名“东东”,只有周蒙习惯叫儿子大名“潘登”。她跟儿子说话就当他大人一样,慢声慢语有商有量,有时候跟儿子这么说着话,周蒙会想起自己的母亲。母亲不在了,她都不知道女儿长大了是这么像她,也不知道女儿是这么怀念她。

  又开学了。

  周蒙一个人遮遮掩掩做贼似的跑到系办公室参加补考,补考的人也有几个,不过女生,可就她一个。真快,眼看大三过去一半了。这学期因为李然走了,她妈妈又同意她搬回宿舍住了,可是周蒙在宿舍的时间反而更少了。大一大二的时候周蒙是非常排斥回家过夜的,那时向往独立生活,觉得大学校园里一切都新鲜,而且,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她会遇到一个人。

  现在不同了,家里到底舒服,人她也已经遇到了。

  虽然周蒙心里明白,她明白——李然不是她的良配,可是,她放不下他,就像云放不下风,路放不下脚步。也不能说爱情就怎么让周蒙失意,只是像这初春的细雨,缠绵得让她惆怅。她已经接到李然从西藏写给她的第二封信,抬头都是“亲爱的蒙蒙”,署名是“你的然”。没有受过文字训练的人行文难免啰嗦,不过在周蒙看来,此信无一字无来历。

  李然现在就盼着她暑假去西藏,他在信里写道:“蒙蒙,你一定会喜欢西藏的,我们可以去草场骑马,拉萨有各种漂亮的银首饰卖,还有印度的丝绸,我保证你看了会爱不释手。我唯一担心的是你的身体,你现在身体到底怎样了?吃饭正常吗?头还疼吗?蒙蒙,你一定要明白,如果你的身体不好,以后我们会损失许多乐趣的(他在乐趣下面还特意加了横线)。蒙蒙,就算为了我,为了我们的将来,把你的身体当作头等大事去抓。要去的地方还多着呢,答应我,你会陪着我的,你会在我的身边。”

  为了培养她对西藏的感情,李然在信里夹了不少他在西藏拍的照片。比起李然以前的那些“杰作”,周蒙更喜欢现在这些。特别是其中一张背水的藏族女人,水重,她的头微微向前伸着,晨风吹散了几绺油滋滋的头发,脏兮兮的皮袍子跟身体像是独立的,太阳尚在地平线上,透出的一缕光线吸引了女人的目光,神情呆滞,无怨无尤。

  相对而言,周蒙写给李然的情书更像散文诗。一开始李然都不太适应,她们学中文的女孩子就是这样表达感情的?文绉绉的不说,也太含蓄了,她的信含蓄到连抬头署名都会没有。偶尔,她会在信尾落两个小字“你的”,还好像不想让他看见似的,李然不懂,他们都已经是未婚夫妻了,蒙蒙还有什么难为情的?平常她又不是这样羞涩的。

  是不是难为情呢?周蒙自己也说不清楚,可是要她写“你的蒙蒙”之类的,她真是写不来。李然这么写,她也喜欢的,可心里多少有一点不以为然,谁也不可能是谁的。情热的时候她也会这样说,落到文字上,那又是另一回事。

  李然结婚以后,1995年左右,从一个陌生人那里他意外地得到她的消息。回到家,从箱子里翻出她给他的旧信,这一次,他体会到的不再是她的含蓄,而是她对他的深情。

  ……我觉得,西藏你还是去对了,我很高兴不曾阻拦过你。李然,如果不是为了我,你不会再回到江城吧?“骏马秋风冀北,杏花春雨江南”,你是用镜头说话的,两年之后你又会去哪里呢?可是,亲爱的,你要知道,无论怎样我都会等你回来的。

  走在校园的梧桐树下,路人迎面而来又擦肩而过,没有你的世界也并不寂寞。如果能在无人的路上散步,无思无念,沉入一种静谧,让时光从肩头缓缓流过,那也并不寂寞。

  有路灯打开了夜的黑衣,照绿了一枝残叶,那一角就像一个脆薄的梦,经不起一碰也经不起一想,像爱情。在无人的路上散步,寂寞就在一回头间看到了。

  春到深处就不见了,我也渐渐地习惯了没有你的日子。

  今天,陪戴妍办事儿路过火车站,从上海到江城的火车刚刚进站。我知道,你不会在这趟列车上,只是,望着出口处纷攘的人群,我久久地不能移动脚步……

  看着她的信,他潸然泪下。

  爱上她,是在初相遇;理解她,是在多年以后。

  杜小彬于同年3月从北京飞到拉萨,在北京,在鲁迅文学院,她伤透了王勃那颗热情洋溢的诗人的心。小宗很快向李然通报了杜小彬的最新动向,杜小彬现在拉萨附近的一所牧区小学当老师,这还是小宗通过江城市教委的一个援藏干部给她安排的。

  小宗万分体贴地说:“我这不是怕她又去麻烦你吗?能安排的我就尽量给她安排了。”李然没好气:“等她待踏实了,还不是来找我的麻烦?”

  “哎,我说你也别自我感觉太好,人家杜小彬说了,是冲着创作去的。我听说,她那个男朋友王勃还在给她运动明年上鲁迅文学院的推荐名额呢。弄得师大好不被动,既不好提她那段前科——她死不承认嘛,档案里写的是犯过生活错误——又无法解释这么个富于创作才华的学生为什么要自动退学,难道还是师大压制她的创作才华了?你不知道,现在都有人把杜小彬的小说跟萧红比了,萧红晓得吧?那是受到鲁迅先生特别赏识的女作家,十七八岁就跟人生下私孩子的,跟咱们杜小彬有一拼。”

  “行了行了,这是长途。”

  “没事儿,我们外贸单位国际长途随便打。”小宗已经进了外贸公司,“下个月,我就去周游东南亚。9月去前苏联。”说完小宗自己先美滋滋地埋怨上了:嗐,不值一提不值一提,都是经济不发达国家。”

  李然本来下过决心再见到杜小彬不跟她讲话。人家真要来找,一句话不讲也不太可能吧,尽量冷淡就是了。暗示她自己已经订婚了之类的,做了一些设想,准备了一些应对。可人家杜小彬一直没来找他的麻烦。这倒让李然不由得挂念起来了。

  7月来临,周蒙考试没有考到一半就发了高烧,因为体质太弱,高烧过后低烧不退,方德明女士陪女儿在医院整吊了一星期点滴才完全退了烧。方女士从来不是那种不分青红皂白一味心疼儿女的传统妈妈,她就在病床旁边,严厉地批评了女儿错误的恋爱观:“女孩子嘛,第一要自强自尊自爱,谈恋爱也不能这么谈昏了头似的,你自己没有好身体没有事业,谁还能迁就你一辈子?你看你妈这么多年,靠过你爸爸什么?你和你哥哥都是我一个人带大的,我还不是和你爸爸一样评了教授一样出了国?你自己不强,就老想着依赖别人。”

  “我没有。”周蒙微弱地抗议。

  “还没有?李然几天不来电话你就跟丢了魂儿似的。不是妈妈要批评你,周蒙,尤其在感情上你不能那么依赖李然,就是以后你们结了婚,你自己也要有主心骨。”

  一席话说得周蒙讪讪的。她自己也不是没有一点觉悟,尤其是这次生病,她倒想通了。通也不是全通,倦了是真的。

  她爱他爱得疲倦了,好像春到深处不见了。

  李然从藏南出差回来知道蒙蒙大病一场,万分心疼,他不敢提让她暑假来西藏的事儿。从藏南回到拉萨,李然也蔫儿了一阵子,他倒没有生病,也可以说是一种病吧,这半年他是拍狠了拍伤了,弄得自己现在对着镜头没感觉了。发倒是发了不少,基本上横扫了国内的专业摄影杂志,其中一组“朝圣者”甚至被美国《国家地理》杂志选中了,让李然有一种职业上的满足。

  李然其实不算野心勃勃,他知道他不能跟小宗李越比,他甚至都不能跟刘漪比。刚毕业的时候李然不懂,甚至一年前他都不懂,一个人在社会上的起点是多么重要,背景是多么重要。他是不会再回江城了,也不会留在西藏,当他的许多同学已经开始安家立业了,李然看到自己的未来还是一个未知数。除了在圈内逐渐建立起来的名声,除了一套昂贵的镜头,他和三年前大学刚毕业一样,一无所有。

  而名声又是不太可靠的,在他们这个圈子,几个月不出新东西,就会被遗忘。他不能跟蒙蒙讲这些,她不懂,她一辈子都不会懂。

  李然在西藏日报社的宿舍是一个人独住,同事里汉人占一半,内地援藏的又占一半的一半。李然来的时间不长,跑在外头的时间又居多,同事里他只跟小梁交情深一点儿。小梁是北京的,人是顶热心的一个人,就是有点儿无事忙。他刚从人大历史系毕业,什么都不会,就给发到摄影室来了。西藏日报社的单身宿舍当时还是平房,像西藏大多数民居一样,外面再怎么阳光灿烂,屋里永远是夜幕降临。说到拉萨的夜生活,在90年代初还是比较沉闷的,街上很早就黑灯瞎火了,娱乐场所还是以电影院为主。拉萨的电力不足,路灯经常忽明忽暗。由于无聊,李然买了个18吋的彩电搁在宿舍看,像大多数男人一样,在这样的夜晚他比较想发泄一下。这个暑假,蒙蒙如果真的来了,李然是不会再犹豫的,再说,作为未婚夫,他也有这个权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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