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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不是她宽容而是她理解,甚至,不是她理解而是她胆怯。你爱上的往往是你无法把握的,你无法把握的你就不知道如何去争取。

  李然这一年10月底的生日,9月周蒙就宣布要给他织件毛衣作为生日礼物。她买了烟灰色的细羊毛线,又张罗着让李然在时装杂志上挑款式。

  她是大胆假设,李然是小心求证:“你会织吗?”

  “别看不起人啊,我小学毕业我妈就教我打毛背心。我还会踏缝纫机呢,我妈说这叫女红,女孩子都得会。”看不出来,周蒙居然有这份家教。

  李然还是挑了个最简单的款式。两个星期后,蒙蒙问他:改毛背心行不行?毛衣要织袖子,到他明年的生日她恐怕也织不完。又过了几个星期,他的生日快到了,蒙蒙终于给他展示了织了一半的毛背心。李然一看,真没法夸她,漏针漏出好几个洞洞不说,还明显小了。她自己也皱眉头:要不,我还是给你打条围巾吧,不打平针打元宝针,漏两针也看不出来。

  等李然真的过生日了,蒙蒙递到他手上的是一个包装得很漂亮的大纸盒。李然打开来,不是围巾而是一件纯白棒针高领毛衣——买的。

  下第一场雪的时候,他那条温暖牌围巾总算织好了,烟灰色的围巾,两头有两条赭红色的细横杠,流苏长长的,工艺品一样精致。蒙蒙禁不住自夸自赞:“好看吧,慢工才出细活呢。”大冷的天,她一定要他里穿西服外罩长大衣,围巾还必须要挂在大衣领子外头,一点儿也不暖和。张讯是不爱开玩笑的,看到李然也乐了:“哟,哪儿来的英俊小生?”蒙蒙听了还挺得意。

  雪刚停,路上行人很少,天地一片洁白,显得辽阔而高远。

  这样冷的天,蒙蒙即使戴着棉手套手也是冰冷的,李然把她的手放到自己毛衣底下暖着。她的手指渐渐暖和起来,也不老实起来,从他衬衣的缝隙中探进去,触摸他的皮肤。她脸上的笑容一开始是鬼里鬼气的,然后,是默然的。李然眼里含着笑,问道:“喜欢吗?”

  他们的生日都在冬天,周蒙是12月的。

  生日礼物是蒙蒙自己挑的,一个卡巴其的双肩小背包,软牛皮浅棕色,跟刘漪给杜小彬买的那个一模一样。一模一样的包,李然也看杜小彬背过,可是,那种沉着的华丽,简约的俏皮,他觉得,只有蒙蒙配得上。秋天,杜小彬其实回了一次师大。

  9月,小宗到底陪杜小彬去上海把鼻子垫了,手术非常成功,刚做完的时候是有点儿肿,但是两个星期以后,杜小彬看着镜中的杜小彬满意得直点头,这才是她要的杜小彬呢,一管儿完美的希腊鼻子。信不信由你,女人可以没有双眼皮但不能没有鼻梁,没有鼻梁就没有气质可言。按照杜小彬一年前的想法,她现在要见的第一个人应该是省医大那个男老乡;可是,在一年后,这个人对她不再具有任何意义。

  还不等杜小彬策划她下一步的行动,助人为乐的小宗老师就托人给她介绍了一个男朋友。这位男朋友是临江县文化局的创作员,小县城里的大才子,青年诗人。第一次见面,青年诗人自我介绍道:“我叫王勃,勃起的勃。”杜小彬原本不起劲,听了他这句自我介绍却“扑哧”笑了出来。王勃虽然个儿不高,自恃有才有貌也不缺个把女朋友,原本是来逗逗闷子的,没想到这杜小彬还有点幽默细胞,到底省城来的大学生大方,不比小县城的姑娘,一惊一乍的。

  王勃其实不像他刻意表现的那么风流,他今年才二十一岁,高中毕业,不到十九岁就出了诗集,被当时省内诗坛肯定为聪明天纵的年轻诗人。据说他幼年随父母在新疆长大,至今还会说几句维语,因为这点背景吧,他的诗颇有点民歌吟唱的风格。王勃对文学虔诚得像个教徒,一个虔诚的人再胡来,也是有限的。是王勃第一个鼓动杜小彬写小说的,他揉着自己的头发:“啊,杜小彬,我绝望地嫉妒你的叙述能力,我不行,我只会抒情。”

  杜小彬喜出望外,只不肯露出来:“叙述不是最简单的吗?连中学生都会写叙述文。”

  “杜小彬,别说你不懂,叙述才是文学的宗教。而且你知道吗,杜小彬你的叙述跟别人不一样,你的叙述优美得像诗啊,又有一种内在张力。天哪,我真想掐死你。”

  王勃咬牙切齿,两只手箍在杜小彬脖子上,越收越紧。

  杜小彬发自内心地,笑了。

  王勃勃然大怒:“别得意,杜小彬,你还没成名呢。”

  他说完愤愤地摔开她,走了。

  王勃的疯狂不是不让人动心,尤其他面孔的上半部,眼睛细长,眼窝深陷,看着他还不觉什么,回想起来总是没有明确的眼神,雾蒙蒙的,又像是森林中一股暗流涌动。

  李然,李然也是这样。

  可是,王勃怎么能跟李然比?只有李然,才会有恰到好处的沉默。

  “文学青年常常让人不由自主地为他们感到抱歉,文学女青年让人在抱歉以外还感觉到责任,是的,你有责任诱惑她。”

  这是杜小彬在她的中篇处女作《争渡争渡》中写下的第一句话。在这篇小说里杜小彬描写了一个以文学为使命的女孩苦苦追求的青春旅程:她先是遇到了爱情,为了爱情她放弃了文学;然后,她遇到了肉体,又放弃了爱情;最后,她遇到金钱,挣脱了肉体。

  如果不是已经到了人生的底线了,杜小彬很怀疑自己能写得这么好。不是走到那一步,你完全看不透。这篇小说让王勃也沉默了,杜小彬不着急,她不急于听意见,她有信心,她第一次对自己这么有信心。王勃放下稿子的第一句话是:“杜小彬,你不是处女吧?”

  杜小彬弯弯的清水眼一挑:“你想试试吗?”

  王勃的身体倾向她:“杜小彬,你会一举成名,而且,你会嫁给我。”他说着,嘴已亲到她脸上来了。杜小彬也不客气,甩手给了他一巴掌。

  王勃攫住她的手,声音沉了下去:“杜小彬,记着,没有人会比我更懂你。”有时候,杜小彬还真搞不明白这王勃,他是真疯还是假疯?他跟她讲话,口口声声地,每一句前都要加上她的名字,就好像杜小彬这个名字他怎么叫也叫不够似的。

  是王勃把《争渡争渡》推荐给本省最大的一家文学刊物《谷雨》,不到一个星期,编辑部就给杜小彬来信,让她去省城谈稿子。王勃表示:全程陪同。

  杜小彬现时真正想见的人只有一个:李然。

  从编辑部谈完稿子出来,杜小彬拉着王勃直奔省报社。从宿舍找到办公室再找到食堂,杜小彬都没有看到李然的影子,先打个电话就好了,可是她想的是突然出现在他面前。

  王勃在省报社也颇有几个熟人,他问杜小彬到底要找谁,他可以找熟人打听一下。杜小彬说算了,她想先回学校看看。

  一走进师大大门,杜小彬才发现,她其实是怀念她短暂的大学生活的,看着那道长长的缓坡,她坚硬的心,忽然湿润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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