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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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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爱如歌 在随后的日子里,李然发现,蒙蒙跟他最常说的三个字不是“我爱你”,而是“我累了”。逛逛街看看电影上完几堂课,她都会叫累。一开始李然总以为是女孩子撒娇的表现,有也有点儿,不过她的症状也很明确:一累就头痛,嗓子也哑了脸上也没血色。她每次头痛起来足以让人胆战心惊,捂着脑袋疼得直哼哼,又不肯吃止痛药,唯一的治疗方法就是不停地喝开水卧床休息。伴随头痛的,是经常性的胸闷恶心,怕闻汽油味,怕坐汽车。面的和公交车还算好,绝对不能坐皇冠和小巴,坐一次吐一次。从小学上到大学,周蒙的活动范围只限于城市东南部的文化教育区,难得去一次市中心,那就叫进城了,到现在连市政府在哪儿她都不知道。李然本来计划两个人至少要去苏州玩玩,看她这个身体,他想都不敢想了。 有一次,李然特为找方阿姨谈周蒙的身体问题,做母亲的先有三分不悦,难道说是自己对女儿关心不够了?据方阿姨讲,早就带周蒙看过医生,她什么毛病也没有,她就是缺乏运动,生活习惯不好,喜欢熬夜。方阿姨还加了一句:以前我们周蒙弱是弱,也没这样弱不禁风啊。在北京她也挺好的,人还长胖了点儿,一回来就瘦了。李然听出来,方阿姨话里话外的意思是怪到他身上了。 李然也有点儿冤枉,一开始他对蒙蒙是关心不够,主要是老不在她身边,让她日思夜想的,太耗神了。现在,他也不怎么出差了,逢休息日就跟长在女朋友家似的,对她不说呵护备至,他也是小心伺候的。定义“小心”:自从方阿姨的“约法三章”通过蒙蒙跟他公布以后,不要说诱惑,他对蒙蒙连亲热点儿的挑逗都杜绝了。公平地讲,是她在挑逗他,虽然她可能还不清楚挑逗的具体含义。即使有足够的椅子,她也会选择坐在他的腿上。幸亏天气转凉了,大家穿得都比较严实,不然他可禁不住她老这么考验她。蒙蒙当然不是小木头,甜美的女孩都特别敏感,只要他抚摩她就会有反应。 李然也晓得,细腰以上是可以开放搞活的,细腰以下她还是闭关自守有心理障碍。既然未来的岳母大人怪罪到他身上了,李然还是得想办法。他先带蒙蒙到医院检查身体。从心电图到B超,从血糖到血色素,能查的都查了个溜够。她唯一能称得上毛病的只是由于长期节食、消化不良造成的肠胃胀气,这会导致胸闷呕吐。还有就是血色素偏低,但在正常范围以内。最后,医生的诊断是由于体质羸弱引起的“疲劳综合症”。怎么治?像一切现代综合症一样,没药,多休息,千万别累着。蒙蒙还挺不耐烦,她最不爱上医院,让她多吃点儿增加营养更是死活不干。李然耐心地给她做思想工作:你现在身体就这么差,以后怎么办?“什么以后?我活到四十岁就够了。” 真是孩子话,李然这么想着,抚着她的脸说:“你活到四十岁就够了,我呢?我怎么办?” “怀念我啊,你会怀念我吧?”看他不说话了,她又哄着他,“我会好的,等我们结婚了我就好了。” “为什么?”李然克制着激动问她。 “那,我就放心了呀!”她说着,脸一点点地红了。 他们都不懂,恋爱对于周蒙,不只是个事儿,而是一起事件。周蒙还不到十九岁,她的生命中发生过什么呢?遇见李然跟他恋爱就是迄今为止最大的事件了。在北京她是因为环境的变化暂时分散了注意力,现在呢,两个人是天天见面,可是,每一天和每一天又是那么的不同。 当你爱上一个人,你会爱上他的一举一动。 即使周蒙讨厌闻烟味,她仍然喜欢看李然抽烟。他拿烟的手势,不管是两根手指一夹还是三根手指一捏,非常简单的动作都让周蒙非常着迷,那好像是他难以触摸的内心世界在瞬间露出了一个微妙的表情:不动声色,意味深长。含蓄,她迷恋他的含蓄。 然后,他的头会微微一侧,下颌略略抬起,淡淡的烟雾在他脸前飘来飘去。不知道为什么,男人沉默着抽烟的时候,会显得那样孤单,李然是这样,以后,热闹开朗的潘多也是这样。周蒙虽然不喜欢对着镜头搔首弄姿,却最喜欢看李然聚精会神工作时的样子,他的左眼斜斜地一眯,右眉高高挑起,他不是一张张照,而是一连串地“啪啪”按快门,感觉特豪华。 对自然景观周蒙一向不太敏感,长江三峡美不美?她在船舱里躺着就过去了。至于黄山,典型的周蒙式回答是:倒贴她钱她都不去。不就是山嘛,她看不出好来。 但是,在那个秋天,她爱上了树。几场秋雨一打,一场秋风一吹,叶子就黄了。梧桐是斑斓的,银杏是纯净的,槐树是叶子落得最早的。如果说,花是树的笑容,叶子就是树的表情,秋天的树表情是最丰富的。这就像一个人,总要到中年以后才会拥有岁月赋予的沧桑味道。 那个秋天,她一天到晚缠着李然给她拍树。李然说:树有什么好拍的,要拍就拍你。结果,李然拍了树和她。有一张李然特别得意,放了各种尺寸出来,最大的有一本书那么大,李然镶了个木框子摆在宿舍里;最小的不过三吋,他夹进了钱包。 等这个美丽的秋天就要过去的时候,周蒙才想起,她和李然竟没有拍一张合影。可是,有什么关系呢?前面,不知有多少更美丽的秋天等着他们呢。 她不知道,没有了,这就是她和他唯一的秋天。 李然刚开始迷摄影的时候,觉得人物比景物要难拍一些,现在,他又觉得拍人物比拍景物要有意思一些。他得意的是,至少在那张照片里,他捕捉到了,平时一闪而过的,她无牵无挂的静。蒙蒙是这样,她对任何东西都没有特别的占有欲似的。绿松石的项链她喜欢,也不过戴了两天就放起来了。过了一段,又来找他商量,说戴妍要过二十岁生日了,她可不可以把项链送给戴妍,戴妍一定会非常喜欢的。李然问她:你不喜欢吗?她跟他解释,正是自己喜欢的东西才要送给好朋友啊。李然不悦地强调:可是,那是我送给你的。她看他不高兴了就不再说了。李然补充了一句,你要是想送戴妍我可以再去买。蒙蒙摇头:别,挺贵的。——她也知道贵。 结果戴妍过二十岁生日,蒙蒙到底送了根项链,是她妈妈从国外给她带回来的,14K的金项链坠了个镶碎钻的小小十字架,在国外也不值什么钱,但做工确实好,晶光四射的。戴妍那种女子,一看到项链,“哇”地就叫了出来,搂住蒙蒙就叫“亲爱的”。 蒙蒙的腔调是:东西一多,放起来多麻烦。 她是没什么身外物,以至李然最初走进她的闺房,会有一种不适,雪白整洁空空荡荡,不要说不像一个女孩子的房间,都不像一活人的房间。如果他不给她送花,这屋里就什么摆设也没有,连一面小镜子都没有。书也不多,看完的书她只要觉得好,就迫不及待地主动借给别人。她的衣服算多一点,不过常穿的也就是那几件,李然都数得过来,不常穿的隔一段她会送给钟点阿姨。李然心里打鼓,性格是够可爱的,以后一块儿过日子她要还是这种性格,可要老命了。他现在有点儿信了:蒙蒙怎么会要小孩呢?不会的。要说麻烦,还有比养育小孩更麻烦的吗? 李然没想到,当然有,比小孩更麻烦的就是生活。 有时,我们不得不为了麻烦的生活又要了麻烦的小孩。 1997年,李然离婚以后,蒙蒙那张镶木框的照片他又拿出来了。 偶然被一个美国小伙子看到,美国佬,嘴甜,哇哇称赞:“She is so pretty, look at here yes.”他端详一会儿,回过头问李然:“She looks sad, doesn't she?”sad?李然想说不,但是,宁静这个词在英文里该如何表达?quiet或者silence都不够贴切。可是,后来,在她无牵无挂的宁静中,他觉出了悲伤。 她不是不在意,她是不相信她会失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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