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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课了,天下起雨来,周蒙不耐烦地打着伞,离宿舍门口还有十来米远,她无意中抬起头,心里先就紧了一下。站在门口紫藤树下的那个人,是李然。

  他没有打伞,雨丝斜斜地落在宽宽的肩膀上,淡淡的轻烟从指间升起,他的侧影从一开始就吸引她的视线。一个梳马尾辫的女孩提着双拖鞋蹦跳着扑向他。周蒙眨眨眼睛,定睛再看,哎,不是他,他还应该高一点,仔细看起来又完全不对了,肩膀也不对。可是,刚才,第一眼,真把她唬住了。耳边,学校广播里,罗大佑那首《恋曲1990》又在空中回荡,曲调委婉得让人禁不住回首,一路上丢失了的还是无意错过的,那生命中的美丽。

  周蒙经过那对恋人身边的时候忍不住又回过头去看他们,男孩子的面部没有他的背影看起来那么老练,两个人喁喁细语,浑忘了身外这个斜风细雨的世界。

  吃火锅的第二天,李然并没有来找她。周蒙在宿舍里整待了一天,每一次有路过的女生来叫“119外面有人找”,她就跑出去看,每一次都不是他。戴妍看出了端倪,附在她耳边说:“别急,周蒙,每个人都看得出来,李然那家伙迷上你了。”

  他并没有迷上她,因为他没有来。已经一个多星期了,他始终没有出现,也许就不再出现了?或者像他说的一切完全是一个偶然。当然他可能出差了,不然在路上她也有可能碰到他的,报社、精仪所、师大正好形成一个正三角,可是以前她也没有碰到过他啊。而且,如果他真的在乎她,他至少可以写信。周蒙懊悔忘记告诉李然她家里的电话号码,话说回来,谁让她没经验呢?

  看着那对卿卿我我的小情人,周蒙不想再回到宿舍傻等,给她的高中同学袁兵挂了个电话。袁兵不算她的男朋友,只是个男性的朋友。现在,周蒙宁愿跟袁兵去逛街看电影,轮着摊子吃各种小吃直吃到呕吐。也不能静静地坐在任何地方,一静下来她就会想到他,想他看她的样子。

  晚上,看了两场外国电影已经筋疲力尽的周蒙躺在床上看武侠小说,她妈妈敲她房门警告她不要看得太晚,不然早上又要赖床。“何以解忧,唯有武侠”,这是周蒙哥哥周离的劝世良言,她现在信了。为了防止胡思乱想,她一定要看得睁不开眼睛,才能顺利跌入梦乡。在当晚,失去知觉的刹那,她眼前最后一个画面是李然看着她说:“你不会失恋的,咱们可以打赌。”

  周蒙的母亲方德明女士是清华精仪的高材生,一生热爱科学,鄙视庸俗的饮食男女。她那一代的知识妇女认为女孩子热衷闹恋爱就绝不能有出息。她很早就发现女儿思想不健康的苗头,小小年纪就迷恋《白雪公主》《灰姑娘》这样的爱情童话,说起什么王子啦公主啦小脸烁烁放光,这还得了?母亲果断地没收了女儿所有的童话书。这一事件是周蒙个人成长史上不堪回首的“焚书坑儒”。

  周蒙小时候其实长得最乖不过,面孔圆圆的,眉眼楚楚,皮肤雪白。所以周蒙小学时的外号叫“日本”,到了初中又改为“缅甸”。进入青春期的周蒙个性孤僻,腼腆得从不跟男生讲话。由于不长个儿营养过剩,十四五岁的周蒙是个极不快乐的小胖姑娘。她那时已背着妈妈看完了整部《红楼梦》,理想中的自己应该是骨瘦如柴见风就倒的林黛玉,可是在现实生活中的这个小胖姑娘偏偏喝凉水都长肉,她恨。

  到了高二,周蒙总算蹿个儿了,人瘦了小脸也长开了,仿佛一夜之间她就成了个楚楚动人的少女。学校的男生们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发现了她,她的最新外号是“细腰”。也不是腰特别细,少女很少有粗腰的,是腰身显得格外的纤细。暴发户式的美丽并没有使周蒙特别活泼起来,只是使她母亲更加警惕,从周蒙有了月事母亲就像防贼似的防着女儿早恋。周蒙可以归到那类内心世界比较丰富的小孩子,想的要比做的多得多。她其实一早倾心母亲的一个研究生,姓庄名严,比她大十二岁都不止,而且人家有妻有子的。第一次认真喜欢上庄严她还不到十一岁呢。他教她画人体石膏素描,是在他家里。他妻子不知为什么跟他大吵,他一句话都不讲,沉默得像山一样,令人又敬慕又怜爱。

  当周蒙确信自己变得美丽的时候,她最渴望的就是让庄严看见自己。夏天的傍晚,他和妻子带着儿子出来散步,他看到她,眼睛一亮。

  周蒙是知道一点儿母亲的秘密的。

  周蒙还不到六岁,上幼儿园大班时,一个夏天的下午,妈妈给她和哥哥都换了新衣服,妈妈自己则少有的穿了一条隐花的连衣裙。周蒙满以为他们要去公园了,但是没有,也没有客人来吃晚饭,可是妈妈一直抬着眼睛瞟着门口,周蒙让她弄得怪紧张的。周蒙记得,她和哥哥看动画片时,终于来了个叔叔。周蒙看到叔叔就像爸爸每次回来时那样提着个大灰包包,由此判断叔叔刚刚下了火车。叔叔送给他们很昂贵的荔枝吃,她那么小都觉得这个叔叔一副好看样,留络腮胡子呢。叔叔和妈妈在客厅里轻声讲着话,她尖着耳朵也听不清,只有哥哥这个傻蛋还目不转睛地看着《铁臂阿童木》。叔叔待了好久才走,等妈妈送他回来时,周蒙看到妈妈侧着脸在幽暗的门厅里站了一晌才进来。

  她是哭了吗?

  妈妈爱爸爸吗?他们大人们是不讲爱的,反正周蒙是这么看,妈妈总是老周老周的,然后事情一件件吩咐下来。本来爸爸妈妈就是两地分居,即使一年一月聚在一起也从不见他们有任何亲昵的表现。为什么要两地分居呢?

  上学后,周蒙才逐渐知道,妈妈方德明从清华大学毕业后分到大别山区一个公社中学教书,70年代初才辗转调到省城的精仪所。周蒙要到以后在北京父亲身边生活时才晓得,爸爸周从诫是一直努力争取把妈妈调回北京团聚的。到了80年代初总算等到个机会,因为工作单位不对口,妈妈居然放弃了。那时候妈妈在精仪所刚评上副总工程师,踌躇满志准备大干一番。后来老周又想从北京调到省城来,她也不同意,坚持说在北京在高能物理所更适合他的事业发展。

  一切都仅仅因为妈妈看重事业吗?

  周蒙和哥哥从小跟着妈妈,感情上是跟妈亲,但是长大了他们都更喜欢爸爸,跟爸爸什么都好商量,他又特别好欺负,口袋里只要有钱,让买什么就买什么,回家还是他挨妈妈训。周蒙刚发育的时候,妈妈总是要她扣着吃,怕她长得太胖,爸爸就不管,一直说女儿漂亮,说一白遮三丑,也不嫌她思想早熟,给她买过《包法利夫人》。他们家,是标准的慈父严母。

  转眼就到6月了,如果把李然比作一页书,无论如何应该翻过了吧?

  《恋曲1990》依然一唱三叹地在校园上空回荡,有时候,在匆匆的步行中周蒙还是忍不住回首,他在哪里呢?她不知道,可是她知道,她还会见到他。

  李然从东部山区回到江城时已经八点多了,他这次是编在报社的要闻组,跟着新任省委书记去的东部山区几个贫困地市县。大部队在五月底就回来了,他一个人在当地一个偏远山沟里多待了几天,拍了不少山区小孩和瘦成一把骨头的老头老太太,可惜那里的水土不养女人,姑娘们没几个水灵的。李然上大学的时候,有一年冬天在四川嘉陵江边拍过不少美丽的农村女孩,女孩的眼睛都是碧清碧清的。一对乌溜溜的黑眼睛在眼前悠来悠去,他可能比自己意识到的更想念那双眼睛,想念得多。她在等他回来吗?无边的夜色里李然找不出一丝线索。

  李然洗完澡直接回了宿舍,离老远他就听见李越在他们宿舍嚷嚷,李然知道同屋的张讯正追李越。张讯是转业军人,党员,在报社管后勤。

  李然一进门,看到男男女女站了一屋子,李越看到他特高兴:“嗬,大功臣回来了,跟我们蹦迪去吧,送的票,你一个穷山沟回来的人还不去开开洋荤?”李然说:“好啊,不去白不去。送饮料吗?我兜里可就十块钱了。”

  一屋子人哄着一边走出宿舍一边笑他穷,问他是不是都大公无私支援山区扶贫去了。张讯说:“扶是扶了,扶的都是姑娘。”众人又笑。

  李然警告他不许造谣。

  李越半真半假地说:“说起姑娘,李然,要不要把你那个小朋友一块儿找来啊?”张讯来劲儿了,说:“他哪儿又来个小朋友?李然,你广州那女朋友前两天可又来电话了,追着问你小子什么时候回来呢。”

  李然否认道:“不是我女朋友,是同学。”

  当然没一个人信,有人小声提起市台那个女的,姚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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