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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〇


  死啦死啦正襟危坐,一边偷眼扫视几天没来的院子,似乎没有改变,又有些什么细微处变了,变了的东西说不出来,只有我父亲还死缠烂打地磨在旁边要书,迷龙老婆在收拾家务,雷宝儿一直小眼溜溜着这个已经不再陌生了地陌生人,已经习惯了,所以并不妨碍他的玩耍。

  我父亲一只手就只管伸着:“书!”

  死啦死啦就玩涎脸:“啊哟,拉在一个去不得的地方了,拿不回来。”

  我父亲气得要跳:“哪里?哪里啊?总拿得回来吧?好好成套子的书就被你去了头,你去了头试试!”

  死啦死啦:“对过南天门山顶上,日酋联队长的指挥部。”

  我父亲于是哑了然,一张脸倒有一半是个哭相。

  死啦死啦:“恭喜老爷子,这个孤本是玩断了头啦,可是独一份的。后人打扫战场,瞧见孟氏藏书一册,老爷子可不就名垂青史啦?”

  我父亲:“我要那个名垂青史做什么?”

  死啦死啦:“你倒细想想,不错地。连您儿子带您老,都为抗战出了力。”

  我父亲居然真就细想了想,居然想得脸上就若有若无有了点笑纹,还要绷作一脸怒相:“……罚你再找一本同样地来还我!”

  然后他回屋了,反正他这为上人的也不用跟小辈讲个礼貌。死啦死啦开始把一个茶杯吸在嘴上,扯开了两只耳朵跟雷宝儿演猪八戒,雷宝儿拿了小棍叮叮当当地敲。

  迷龙老婆把一壶刚泡好地茶放在桌上:“团座喝茶吗?”

  那种例行几乎不用去看了,死啦死啦只是从嘴上拔下了茶杯:“随便什么都好。”

  他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今天的茶很正,又没有他熟悉的东西。

  死啦死啦:“茶中无物,且听下回。

  迷龙老婆没理他,倒是从茶盘中又拿了一个杯子,给自己倒了一杯,然后她拖了凳子,在对桌坐下。从来没有过的举动,死啦死啦倒忽然有些不自在起来,本来正坐的,装作逗雷宝儿,侧了身子坐着。

  迷龙老婆:“团座今天碰上了什么事情?”

  死啦死啦只冲雷宝儿打着响指,雷宝儿也没理他,他形同逗自己玩:“什么事?饱食终日,没事情。”

  迷龙老婆:“不大一样。”

  死啦死啦瞧了瞧自己,甚至掰开领口看了看:“哦,洗澡了。上回那个澡还在怒江里洗的,有光阴了。”

  迷龙老婆:“不是。”

  死啦死啦:“……换衣服了。”他开始干笑:“八百年没穿得这么端正过,像人,有点象人。”

  迷龙老婆:“不是的。是一个草菅人命的男人找回了自己的野心,他好像又有得可玩的了。”

  死啦死啦:“……雄心都早已经丧尽了,又哪里还剩得有野心。”

  迷龙老婆:“你现在就是一副又要去征讨杀伐的样子,心里装着很多事,再不用为小事计较。你又有了一个团,是不是?”

  死啦死啦不由得惊诧,他认真地瞧了瞧迷龙老婆,如瞧一个巫婆。

  迷龙老婆:“迷龙以前老这样夸你,他说团长真了不得,打没了一个团,又划拉出一个团。”

  死啦死啦就只好笑笑,皮里阳秋,很不爽利:“……还没有。”

  迷龙老婆:“那就是快有了。就又要有一帮人,拥在你周围。你什么都没有,可你顶天立地,又能翻天覆地,这是你爱做的事情,让他们把你当他们,把你的想入非非,当了他们的想入非非,最后你勾不勾你的手指头,他们都心甘情愿去死,一千个,一万个,还不都是一样。”

  死啦死啦:“这是……战争。”

  迷龙老婆:“战就快打完了,你也这么说,那你怎么办?……谁都想过点正经日子,除了你没人爱疯疯癫癫打打杀杀。你还会把他们绑在你周围的,跟绑壮丁有点区别也就是不用绳子。迷龙说,所以这就是将才。”

  死啦死啦不吭气,僵在那里,僵了那么久,雷宝儿也对他失去了耐性,跑到院子里去玩皮球。死啦死啦抱着头,一双肘子做着支架,撑着颗迷茫得就要化成青烟的脑袋。

  迷龙老婆:“……其实迷龙从来就不爱打仗,他怎么也要跟你们一块呆着,就因为他喜欢跟你们一块呆着。”

  死啦死啦侧了侧头,就看见迷龙,迷龙就站在院子里,好像从来就没离开过这个院子。那个无忧无虑的死鬼在看他的儿子玩球,球向他滚了过来,迷龙低下身子,想用手拦住皮球,但球和追在后边的雷宝儿一起从他的身上穿过,于是迷龙也传染了与他相仿的神情。

  死啦死啦转回了头,惊慌地看了迷龙老婆一眼,是的是的,他第一次看见,他嚷嚷得欢,现在他终于看见,他看迷龙老婆时带一种“你看见了吗?”的表情,但他没吭气,其实他是个无神论者。而迷龙老婆根本没往那里看,她不需要看。

  迷龙老婆:“我天天都看得见他,光天化日也是一样。这是他的家,你想着他,就看得见他。”

  死啦死啦没说话,他的手碰到了茶杯,茶杯就发抖,杯面上泛起了波纹,不是害怕,而是冰凉,一个世界被翻覆了,却又不给任何新的,那样一种冰凉。

  他沉默了很长时间,很多时候他木然地看着迷龙老婆,而迷龙的老婆同样木桅,有时候他去看迷龙,迷龙清晰得甚至比生前更加清晰,迷龙坐回自己生前未完成的活计上时有点忧郁,因为他已经永远不可能让自己的家有他吹嘘过的排水檐。

  “走吧,你走吧。”迷龙老婆说。死啦死啦很迟钝地看了看她,像看一个鬼魂一样。活人和死人一样的眷恋和感伤。

  死啦死啦:“……你走吧。”

  迷龙老婆:“走吧,别总来看你已经炸平了的地方。日本人都不这么干。”

  死啦死啦:“……你走吧,换个地方。他在你心里了,在你心里就可以了,可你不能跟个死人一起过日子。”

  死啦死啦早已经站了起来,因为迷龙老婆已经逼了过来——雷宝儿在玩球,迷龙一无挂碍地在那里琢磨怎么继续自己未完地活儿——死啦死啦也不知道逼过来的是个生人还是鬼魂,他们俩说话都像是在对着空气臆语。

  迷龙老婆:“快走吧,跟死人一起过日子是你这种人给我们的赏赐。”

  死啦死啦:“别呆在这地方。人活了,心倒死了。”

  迷龙老婆:“是你的心死了。快走吧。趁着你还算是个好人。”

  她推擞他,死啦死啦迷迷登登地想找个倚靠。一切倚靠都很脆弱,他抓到了他的茶杯,把那个脆弱的瓷玩意儿举在他和迷龙老婆之前,如同索要又如同终于找到一个凭仗。

  茶已经喝空了,只剩了些茶叶。

  迷龙老婆:“没有了。毒药喝完了。我原谅你了。”

  她推着他,把他从堂屋一直推过院子。推向院门。死啦死啦瞪着她,瞪着迷龙,瞪着雷宝儿,他虚弱得要命,手上抓着一个空空的茶杯。

  最后他被推到了院门前,门虚掩的,迷龙老婆帮他把门打开。

  迷龙老婆:“走吧,别再来了,我原谅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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