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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七


  小猴只好让开了,一边犹疑地瞧我一眼。他一定觉得我们串通过了。

  然后死啦死啦走向了帐篷,离得老远就听着迷龙驴腔马调地扯了一嗓子。死啦死啦站住了,看着我们,我们无声地干笑着,脸皮却像在苦水里浸过。死啦死啦有些悻悻,他当然是会意地。

  后来他掉过头,看着晨曦。那玩意已经很明显了——你漂亮没错,能不能换个别处去耍你的漂亮。我在心里恨恨地对晨曦说。

  死啦死啦提了提气,背着我们,我们都听见他提气的声音:“老子地军营里怎么会有女人?!”

  我们有点哑然了,但也许这样最好,声震四野,迷龙的帐篷里顿时没了动静,正跑得高兴地雷宝儿一头找了个安全地带扎了进去,过了小半晌才敢露头。

  一下子就安静了,夜色也瞬间变做了晨光。我们呆立在那块,听着那两口子在帐子里收拾,迷龙又嗳嗳嗳地在哼,搞不好还毛手毛脚了一下,因为我们立刻听到他老婆忍着的笑声。

  后来帐篷的帘子动了一下。我们立刻低了头,看着地面。我呆呆地看着我那条可笑的小腿,我们中间只有死啦死啦还是仰着头的,可他完全是背着的,而且他顺便把原来拿在手上地枪别在了腰上。

  迷龙老婆瞧了瞧我们,一点也不惊讶。我真不知道什么能让她惊讶。

  迷龙老婆:“团座真对不起。我来给迷龙送个饭,这就走。”

  死啦死啦挥了挥手。就背影来看官架子倒真是拿得十足:“行了。”

  行了那就走,迷龙老婆轻易就找到了雷宝儿的所在,我不得不服了一个母亲的直觉,雷宝儿跑了出来,她便牵了雷宝儿,回帐篷里拿回送饭的器皿。她完全没有耽搁,拿了便出来,只是在出来走了两步后站住了,回身看了下那顶帐篷。

  在她没看我们时我们都抬起了头,在她看我们时我们就都低着头。我们低头抬头地忙个没完,在她走了的时候我们都低着头,看着一个女人和一个小孩的脚从我们的视野里走过。

  我的小腿很可笑,可我一点也不想笑。

  我不知道迷龙老婆是否知道,后来我知道她就算知道也绝不会表露。迷龙无所谓尊严,可她在乎迷龙的尊严。迷龙挥汗如雨地在钉棺材时,天雷地火,她就同时成了少女少妇妻子和妈妈,就连在屡次被我那团长轰出军营时,她也只会想,我真幸福,男人对我就是迷龙和其他男人。

  我后来抬了头,看那个女人和她孩子的背影,她走得很平静,一路上还要应付雷宝儿一心脱缰地淘气。

  我觉得晨光真能刺痛人的眼睛。

  死啦死啦转回了身,他的手扣在枪上,走向了帐篷。我们哄的一下全跟在后边,像要进帐篷去打群架的兵痞。

  老天,就算里边藏着整支竹内联队我们也不用绷成现在这样。

  迷龙坐在他的草铺上,一条断腿炫耀似地足伸出了一米开外,丫还没把自己打理周正,穿着衣服,系着裤子,可他现在是我们当中最周正的一个,因为他有老婆,他老婆当然不会仅仅给他送来晚饭,也会送来换洗的衣服。

  他又可气又可笑又一脸亲切地看着我们,确切说是看着我们的脸色,他其实一向就很会看人脸色——不惹祸的时间——现在他不惹祸。

  迷龙:“完事了没有?摆平了没有?这点事让你们整棵……嗳,我说你们,知道铐着这链子办事有多可气吗?我看出来了,没摆平你们出去接着摆啊……嗳,烦啦你就别去啦,你陪我聊天。嗳,我让我儿子来教你穿裤子成不成啊?你裤管子里捅出来个什么玩意?团座,你不是上师部帮我托人去了吗?托了谁啊?四川佬,阴着个脸子想打架啊?加上开坦克的你可也就一头半人,嘿嘿。丧门星,帮老子烧点那个马帮茶去,别卖呆儿啦你……林督导,嘿嘿林督导,每回瞧见你就教人连个屁都放不出来……”

  我们就一直瞧着他,他一点也不好笑地在取笑我们,把我们都取笑遍了,后来那种取笑就有点勉强,后来他自己也明白了勉强已经完全成了生挺。

  死啦死啦:“你愿意在里边还是外边?”

  迷龙:“啥啥、啥呀?啥里边外边地?”

  死啦死啦:“你肯定喜欢外边。”

  迷龙:“你妈的外边!”

  死啦死啦愣了一会儿,伸手去摸他的头,迷龙狠狠地挥手打开了,好像他不让人摸他头死亡就不会来临一样。

  死啦死啦便转向了帐门,“……扶他去外边。”他指了指,“东北向在那边,你要是愿意看着地话。”

  迷龙:“老子知道东北向在哪边!”

  他撑着自己蹦了起来,我们几个想去搀他,而他冲我们挥着并无杀伤力的王八拳,当他自己都发现没支点的拳头不具杀伤力时,他开始向我们吐口水——真是难以想象这么个鲁汉子会冲另一群男人吐口水,大概是跟他家儿子学的。

  我:“别闹了,迷龙。”

  张立宪和余治不动,我理解他们的心思。丧门星沉默地忍受着迷龙的口水和拳头。

  阿译哭着:“别闹了,别闹了,迷龙。”

  不闹才怪,而且换招,迷龙猛力把丧门星推开,而且带累得自己也往后跌了两下,险摔在地上,他站稳了的时候就摆着手不让我们过来,然后开始唱歌: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森林煤矿,还有那满山遍野的大豆高梁。

  我们快疯了,而这歌也许让东北人听了心碎,而迷龙这死东北佬现在可没半点难过的意思,坦白讲他目光灵动之极地看着我们,寻找着任何的可趁之机。

  “……那里有我的同胞,还有那衰老的爹娘……”

  我:“别唱啦!”

  不唱?倒更加高昂了,“——九一八九一八!从那个悲惨的时候!九一八九一八!脱离了我的家乡——!”

  丧门星不抓他了,丧门星只管拿脏袖子抹自己眼睛。阿译哭得快脱力了,抓蚊子一样往上扑,把迷龙换成蚊子也许会被他扑死。

  张立宪:“我求你啦!迷龙!”

  迷龙:“……抛弃那无尽的宝藏。流浪,流浪,整日价在关内流浪……”

  余治:“帮帮忙,帮帮忙,迷龙。”

  迷龙:“你们帮我个忙呀!——哪年哪月,才能够回到我那可爱的故乡。哪年哪月,才能够收回那无尽的宝藏——”

  他眼睛有点发直,因为死啦死啦走了过来,什么也没说,看着他。迷龙现在就怕被这样看着,尤其是被他这样看着,迷龙没去推开他,但还是大眼瞪小眼地,直着脖子在唱。

  迷龙:“——爹娘啊!爹娘啊!——”

  因为被看得发毛,他一下起了个过高的调,第一声就唱破了。

  死啦死啦轻声地,不是唱,倒像问:“爹娘啊。”

  迷龙于是示威般地唱了回去:“爹娘啊!爹娘啊!……爹娘啊!爹……爹娘啊!爹娘啊!……”

  他急于把那调拉上去,可每一次都唱破了,死啦死啦的目光害惨了他,他把那几个字反来覆去地好几遍,每一次都卡在一个非人的高度,迷龙快急死了,我们像看着一个歌手在一个砸掉自己歌唱生涯的台上,而迷龙现在砸掉的是自己的小命。

  死啦死啦轻声地,不是唱,就是问:“什么时候才能欢聚一堂?”

  迷龙不再扯嗓子了,完全安静了下来,他泄了气。瞪着死啦死啦,有点仇恨。

  死啦死啦:“迷龙,迷龙,我知道你为什么喜欢别人叫你迷龙。”

  “阴间的赌鬼。“迷龙的脸色现在变得非常阴郁:“这赌鬼死了又活了,跟家里人说烧几十万纸钱就能跟阎王买回命。到了是骗了几十万赌本,死得不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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