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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六


  死啦死啦:“……幸好,留多了几天。”可从他脸上我瞧不出半点“幸好”的意思来,他终于觉得有点拙劣了,但他继续下着命令:“麦师傅,你的电台该挪个稳当地方,你觉得竹内的房间怎么样?还有你好像得重新部署支援火力。张立宪,你带人把下边的坑道再炸一次,我要你保证日本人拿炸药也炸不开你炸塌的地方。烦啦。点点咱们过这两天的家当,弹药发下去,可让他们省着用,吃的收上来,还有,想想水怎么办,空气潮出霉来还靠着江,咱要是渴着了,死于枪下的鬼们要笑话啦。”

  我们愣着,麦师傅毫不犹豫地对他伸出了中指。可死啦死啦给他又扳上来一个指头,扳成了个V字。然后他苦涩地笑了笑。又怎么样呢?现在美国佬也要和我们一起体会一种叫作“认命”的心情了。

  死啦死啦派我去收缴食物和下发弹药,是因为知道我的促狭一定能派上用场的,我精细地没漏过一个人,没放过一个包甚至是一个衣袋,最后我总能拿着一包饼干、一个罐头或者随便什么能入得嘴的东西,在人的威胁甚至半真半假的打骂下逃开。

  两天。是个乍一听活得下去的数字,我们开始清理能让我们活下去的物资。还活着,并且把自己关在这鬼地方的林林总总一百多人,拥有成堆可以爆炸和穿透血肉的东西,奇缺可以送进嘴里让自己活下去的东西。迷龙又翻腾几桶日军用来发电的汽油,全民协助表示改成喷火手用的燃剂,并且他还能用一堆垃圾玩意制造出喷射剂,只是发射时他必须离喷火手远点。

  我在那搜罗着迷龙的包,这小子吃的没少带,而迷龙只好眼不见心不烦了。他连比带划地在问他的美国佬朋友。

  迷龙:“WHAT?……远,很远?……为什么?”

  全民协助苦着个脸,比划出一个不辣曾经比划过的从自己身上开始燃烧的姿势:“这样。会这样。嘭!”

  迷龙就看着何书光哈哈大笑,他们俩不对付,很久前就不对付:“输光的。你到底是输光还是烧光呀?”

  何书光又很想急,迷龙架着全民协助做盾牌:“来华洋人全民协助!打不得啊乖乖!”

  然后我们又一次听见那个恐怖的声音,我们曾在第一次南天门之战时听过,我们从没想第二次听来它更加恐怖:日军山呼海啸的万岁声从左从右从前从后,甚至从地底传来,最后让你产生一种错觉——它也在我们的头顶上——似乎是来自这里的每一块石头每一棵树。似乎我们完全被包裹在其中了。

  一个看不见而听得着的东西实在比真枪实弹的面对更让人恐惧。我蹿到了二层,从炮眼边抢走了张立宪正拿着的望远镜。他也有点木了,在恐惧中不发一声。

  我从炮眼里往外看着,什么也看不见,最要命的是什么也看不见,只有声音,和就将完全散尽地雾气。

  消灭了佯攻兵力,也没等来真正的进攻,稍做休整,竹内开始转身对付我们。我们是扎在他眼睛上的钉子,瘫痪了半个南天门,占着他的指挥部和卧室——现在十万个妖怪要从地下钻出来掀翻我们抽筋扒皮。

  我回身看着我们的人,鸦雀无声,泥蛋把枪给掉在地上,尽管他曾经是挥着把景颇刀堵在门前乱砍地人。我找我的团长,但在人群中我看见每一个面色灰败的人,除了我的团长。

  然后我们听见一个极不协调的声音加入,一段日本曲子,拉网小调,咿咿呀呀地从我们头上,也通过遍布了南天门的所有扩音喇叭传了出来。

  然后便是死啦死啦那缺德之极地损腔损调:“哈漏漏漏漏漏~!”他混杂着残渣一样地英语日语还有汉语,拉着个也他认为介乎日本腔和美国腔之间的外国腔,还要人为地制造在山谷里才有地回声:“我的靶子们。早饭吃饱了没?我是你们的饲养员。我有一个好听的日本名字,我叫死啦死啦。”他根本是歇斯底里把那四字从嗓子里扯出来的,连话筒都起了金属噪音,吵得我们都只好捂耳朵:“索锐索锐,但要这样说才够意思。”

  我们又一回听见他的吸气声,我们聪明地掩上了耳朵,但外边等待进攻的日军忙就没这么好运了,他又一次在噪音中把那四个字又来了一遍,有很多人要余音绕梁了。

  死啦死啦:“你死啦,或者我死啦,总得见分晓的事情。哦哦,竹内先生你怎么不说话?他们跟我说你听得懂中国话。哦哦,我忘了我占着你的喇叭。哦哦,我还躺了你的床,床很硬,我副官收拾出来的猪窝都比你那软和,你这孩子很想装个男人,可是你的狗很胆小,狗随人相是雷打不动的道理……嗳嗳,我忽然有个很天才的想法,咱们让狗儿咬一架如何?我的狗输了我抹脖子,你的狗输了我借把刀给你割肚子……唉,哥们,你再不出声小心憋死。”

  他幽怨地叹着气,而我们中已经有人笑得坐在地上捶自己的肚子。恐惧?那好像是上辈子加再上上辈子的事情。我在一片哄笑声中爬上通往三层的竖梯,我觉得我像是笑岔了气的猴子。

  我爬进了了望哨,那家伙正在枪眼边,端着一支日式机枪,这并没妨碍他另一只手拿着话筒。我爬上来时他瞧了一眼,尽管在声音上他拿腔做调地做足了工夫,但表情上根本是种拿枪瞄着人也被人瞄着的严肃——实际上我很少见他这样严肃。

  死啦死啦:“我找见个留声机。”

  我没吭声,因为那话是对我说的,殊无滑稽之意,而他再对着他的话筒时又回复了气死人的油滑:“你真没劲,你太没劲,娘们被人强暴时都会出个声,你就只好是个装娘们都装不来的男人。我替你不值,我替你指挥好了——进攻!哦,对不起,你手下听不懂。杀该厉厉!空尼西哇!哇哇哇哇!啊该你妈撕,乌哉乌哉,谁来谁栽……”

  我就站在那,看着他做惹翻几千日军来把我们砸成肉泥的努力。那家伙转了半边脑袋向我:“张嘴忘词,来两句骂人话。”

  我:“……八格牙路。”

  死啦死啦:“八格……”

  他不用磨嘴皮子了,隐藏的重机枪已经开始舔出火舌,炮弹在树堡周围和主体上落下。死啦死啦对着刚冒头的几个日军打完了一匣子弹,几个愤怒之极的日军倒下,更多抓了狂的日军冲出。

  日军的子弹打在枪眼周遭,死啦死啦扔掉机枪,打着我去爬那竖梯只是几秒钟内的事。

  死啦死啦:“守住!守住!”

  我们守在堡里,借着竹内为我们造就的空间,是上下几层地立体防线。而且我们把能用的东西全给垒上了,像是在堡垒内又搭出了街垒。

  所幸距离太近,重炮派不上用场,但直接敲在堡体上的中小口径炮弹仍让我们体会着让人心悸的震动,若再加上那些枪弹,外边的金属弹丸密得像下雨一样一死啦死啦已经相当成功地把对方惹毛了。

  我们分出了一部分人防守与东岸相对的正斜面,但我们主要是防御反斜面,那里是树堡的大门,无论如何,对可以从任何一个方向攻击的日军来说。它是最大的软肋。

  枪弹当然也打在那钢骨水泥的门上,我们听着那撞击声。二层地迷龙几个已经就着枪眼在和外边交火,我们瞧不见外边的动静,只看见弹壳在迷龙和他的第三任副射手之间发狂地蹦跳,忽然一下全寂静了,于是我们居然听到了麦师傅在狂地敲打电台按键的声音,他正在请求火炮支援。

  很难说死啦死啦向迷龙嚷嚷的时候是庆幸还是失望:“退啦?”

  迷龙:“趴下啦!——小心!”他摁着他的副射手蹲下。一发失近的炮弹就打在枪眼外边,倒是没伤他们分毫,这回来的炮弹像急雨一样,枪声已经根本无法听清。

  全民协助在我右边发抖,丧门星在我左边庆幸。发完消息的麦师傅加入了我们,他倒是训练有素,相形之下我身边籁糠的全民协助就欠踹死。

  丧门星:“我把门封死啦,三道闩!”

  他还挥动着三只手指以示强调。我瞧着那处似乎在被人拿攻城槌撞击的门——没人撞它,是直射炮打在它的上边:“一点也……”

  然后轰然一声,我想至少是一发七十五毫米以上的炮弹直接命中。钢骨水泥的门像纸页一样飘了起来,它狠狠拍在地上,让我们这帮瞄着门的家伙眼前一片尘土飞扬。

  我被震得都有些麻木了,于是仍然惯性地说出往下几个字:……不管用。”

  然后我们就着门框给出的视野看出去,外边的草线下出没着黄潮。

  柯林斯开始大叫起来(英语):“上帝啊!日本鬼子!我要喝冰淇淋苏打水!”

  我真搞不懂哪根错线的神经让他连上了这么两句屁话。可他把枪扔了,然后就把自己窝了起来。我们连对他表示一下蔑视的时间也没有,因为马上就得开始射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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