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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三


  而死啦死啦已经在说他的第二个必须“必须抵近到拼刺刀的距离才能开火,甚至不要开火。”

  还好,我觉得虞啸卿也是反应相当快的人类,他已经开始反问:“等等。大雾天进攻是为什么?滇边的大雾天飞机起飞等于自杀,大雾天表示炮兵压制威力至少去其三分之二,空中打击完全失效。我们等这么久等的是什么?单发步枪和刺刀?”

  死啦死啦:“我只知道竹内连山一直等着,在某个万里无云的天气应付美国飞机和师座的大炮。”

  虞啸卿便不再说话了,至少这一切都已经在沙盘上印证过了,不会有人比他印象再深。

  然后一枝铅笔戳在地图的怒江分界线上,那个点就是我们一趟趟下水过去西岸的地方,我们所知的第一个渡过那里的人是早死得尸骨无痕的小蚂蚁,但之前那些同样死了的红色游击队也早已走过。

  那枝笔一划拉便过了江,但愿我们过江时也能那么轻易。尽管我们知道。就算过江轻易,往下也不会轻易——然后那枝笔沿着江岸。在南天门之下,在我们曾往覆爬行数次的滩涂上推进。

  “……不进入竹内在怒江上铺的射界,用曾经的渡江路线过江。重武器不要想。几条渡索也最多只拉得动两百个脑袋往裤腰上系的家伙。照经验日军在大雾天一定会猛打盲射,带多了人是嫌他们命中率太低。我运气好的话,可以和两百个家伙摸到这里。”

  死啦死啦说。

  我轻微地打了寒噤,我知道将会发生什么,虞啸卿也知道。

  虞啸卿:“然后,拼刺刀?”

  死啦死啦耸耸肩。他的回答属于一个有什么用什么地家伙:“有啥使啥呗——两百人,必须全是打过四年以上的老兵。”

  虞啸卿蹙着眉,让他放弃准备了两年的飞机和大炮他眉头都没蹙得这么紧。

  我们的战争法则里新兵就是用于头阵,炮灰中的炮灰,打四年还没死没残的老兵。全是瑰宝,太过金贵。

  虞啸卿:“你老兄要第一阵就报销完我师的骨血?”

  死啦死啦:“我不想被新兵的尸体堵住甬道——甬道很重要。往下全靠它。”

  他很平静。有点悲伤,因为决心已定。这样的决心让虞啸卿没再反驳。而我又一次打了个轻微的寒噤。

  死啦死啦的笔推进得很慢,笔尖虽然在地图上标出地甬道上,但他的心思在黑暗的地底穿行。虞啸卿和我也是一样,我们都摸着黑暗,不见阳光。

  那只会让心情更加沉重,即使他是虞啸卿。

  虞啸卿:“没光,缺氧,只能靠嗅和听,只能用肘和膝爬行,一枪能打穿好几个人一这样地地方,一个日本兵能挡住我们一个连。”

  死啦死啦:“那是好的,这样地地方很容易被炸塌,里边的人就是永远没人来开的罐头——我听说憋死的人会把脸抓烂。”

  虞啸卿皱了皱眉,他对血腥并无想象的兴趣:“你适可而止。”

  死啦死啦:“我是说,一个中国兵也能在这种地方拦住日军一个中队,只要他把自个当个死人。”

  虞啸卿掏出块手绢擦了擦汗,他当然想得到,我们都想得到。我也很想擦汗,只是我只有脏乎乎的袖子。

  虞啸卿:“……这是两群疯老鼠在打仗,不是人和人——你这妖孽。”

  死啦死啦苦笑:“谬赞。”

  显然虞啸卿并不是在赞扬,所以他又强调了一下:“恶毒,龌龊。”

  死啦死啦:“日军的战斗技能和文化素养都强过我们,这样打,我们其实是占了便宜……”

  虞啸卿:“很不要脸的便宜。”

  死啦死啦:“不。无可奈何的便宜。”

  虞啸卿:“继续。还有什么便宜可占的?偷鸡摸狗的天才。”

  死啦死啦:“我们是偷袭,在老鼠洞里不用摸着对方来确定身份。”

  虞啸卿:“不够。”

  死啦死啦:“我们可以学几句日语。在每一个转岔的通道口放一两个人,让他们根本搞不清我们进攻的方向,可我们要拿下来的当然是……”

  虞啸卿:“南天门——还不够。”

  死啦死啦:“我们可以混用一部分日军枪械。反正大家都只好听声辩敌。伸手不见五指,只要够胆把自己扔进黑暗,心里有数的人总能占到便宜。”

  虞啸卿:“还不够。”

  死啦死啦:“我们必须得保密,绝密。这事对上峰都不能明细。我们多少事就败于泄密。”

  虞啸卿便看着我:“那我该杀人灭口吗?”

  我戳直了让自己面对,反正他看我从不会顺眼,而我知道我的团长也绝不会让他把我怎么着。

  死啦死啦:“这个人不好,可也能派个孬用场。他有用。”

  虞啸卿:“继续——还不够。”

  死啦死啦:“必须训练。这是赌命,输不起。得搭出场地,让两百人能把汽油桶当家。”

  虞啸卿:“一个闲人免入的禁地和汽油桶,我解决。可是,你用两百人去钻汽油桶,一个伤亡一具尸体就能拦住前路,你怎么办?”

  死啦死啦没犹豫,他当然早已想过:“后边人炸开。”

  虞啸卿:“封闭的地方,汽油桶里的一串人,爆炸必然波及他人,怎么办?一串人,没退路,没进路。”

  死啦死啦:“离炸点最近的人拿身体阻拦爆炸……以免波及他的袍泽弟兄。”

  那是一个疯子和英雄的想法,加上了死士和白痴,以至虞啸卿和我都有想哭的冲动。

  虞啸卿:“谁会这么不要命呢?”

  死啦死啦:“我会,你也会,师座,谁都会,连这个孬家伙都会。因为我们早钻在汽油桶里边了,没进路,没退路。”

  虞啸卿沉默了会,那是为了让他的注意力回到现实,而非壮怀激烈的空想。

  虞啸卿:“汽油桶只通到二防的半山石,这里有日军的机枪群,两百人绝摸不过去。硬撼?你死的时候会有六条胳膊也捂不过来的枪眼——怎么办?”

  死啦死啦:“只好打了。”

  虞啸卿:“两百人?在两千多日军的包围中?”

  死啦死啦:“有条地道,是正经的永备工事,有灯有电,有水有通讯。直通主堡,离这只五六米的土层。我抄特务营张营长的打法,以半山石为救命石,据石为守,明火执仗,掘进去。”

  虞啸卿:“直取主堡?”

  死啦死啦:“要不疯个什么劲呢?做了那么些不是人做的事。”

  虞啸卿现在介意的已经不是这个了,“拿下主堡,然后死守。两百老兵。挟精良器械,据险要坚实之地,大有可为。可压制正斜,可遏制反斜,是强灌到竹内肚子里的毒药。这时候……不,这之前,你们刚打到半山石的时候,我这便开始渡江总攻。”

  他兴奋着,而死啦死啦现在的神情介乎期待和逃避之间,或者我更该简单地称之为侥幸,他问得都很是犹豫:“……怎么样?”

  虞啸卿就一绷脸:“漏洞太多。破绽百出。”

  死啦死啦:“要说到行军布阵,联合攻击,我可连海团长的一半也赶不上。只是个异想天开,硬撼是绝对不行,就是看看这样有没有可能。”

  虞啸卿:“很异想天开。所以……两百人。两个主力团、特务营、搜索连、警卫连,不乏骁勇善战的家伙。你只管去选。”

  可死啦死啦也并不以被相信为荣幸。他总有那么多要与虞啸卿对着干的由头:“那不行。那是在给竹内送点心。我要用我自己的人。”

  虞啸卿于是又怒了:“我的人是点心?那你的人只好是发霉的窝头。”

  死啦死啦:“他们很好,都很了不起。可他们不听我的。”

  虞啸卿:“令出如山。你拿了我的枪,阵前谁不听你的,连我也照毙。”

  死啦死啦:“师座,咱们实打实说,令出如山,可这是打仗?哪国军人打这种仗?人进了老鼠洞,命令还管得用?这是擦屁股好不好?没人帮你擦屁股,只好用自己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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