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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六


  李冰用手枪柄一家伙把我锤翻在地上,“有毛病。我日你的本人。”

  我头晕目眩地躺在他们脚下,我终于看见让我抓狂的东西,他们正转过山弯,向我们压近:

  坦克、卡车、火炮,翻卷着地面,让所过之处尽成波澜。尽管连白五星都没及擦掉,但上边同时插着青天白日旗和星条旗,载着戴着M35德盔的中国兵和戴着M1美盔的美国兵,他们轰轰隆隆地从我们身边驶过,把枯枝烂叶和泥土卷起来扔在我们身上,我们几乎被油烟笼罩了,那可不是那些劣质替用品,那是真正的军用燃油。

  李冰们也在同样的神驰目眩着,他们也许知道,但目睹又是另一回事,他们高举了手,“盟军万岁!中国万岁!美国万岁!”

  车上也欢哄哄地:“万岁!万岁!Victory!”

  我呆呆地坐在地上看着,污水和泥土抛撒到我的身上,甚至我的嘴里。

  来自美国的物资,严重滞后,缺油少糖,现在终于到来。让虚弱的人以为凭此就可以变得坚强。面黄肌瘦的中国兵再一次偷偷摸着脑二头肌,幻想再一次的奋起。

  我开始尖声怪叫,我的声音比谁都大,“Victory!Victory!Victory!”

  李冰又一枪柄抡在我头上,“你喊什么喊?孬种。”

  我舔了舔流进嘴里的血,又轻轻擦了一下。

  是的,我挑来一个最不合的时宜做了逃兵。

  于是我用了更加声嘶力竭的声音,“Victory!Victory!Victory!Victory!Victory!”

  我扛着一根大木头,站在祭旗坡和横澜山之间的空地上,这地方是日军炮兵的射击死角,又两山看得见,照常是大规模集结所用的地方。我团的建立上次也在此处。

  我的两个脚踝用一根绳子绑着,有点空间,好让我自己走道。两个师里的兵押着我,他们扛着枪,一个还懒懒散散拿着一个镐头,一个拿着绳子,镐头叫邢三栋,绳子叫程四八。

  邢三栋:“挖?”

  我:“我看行。”

  程四八是个结巴:“谁、谁谁问你啊?——我看看看行。”

  邢三栋:“挖。”

  我终于可以把那根死木头放下啦。

  我在刨着坑,一个能把那根木头埋进去的坑。邢三栋和程四八叼着烟,扯着蛋,监视。

  虞师对逃兵绝无宽恕,我也理解。

  两军相峙,对逃兵绝对不敢宽恕。

  坑刨得啦,大木头桩子也埋好了,邢三栋让我靠了上去,然后绑上,程四八在木桩的我脑后位置敲了个大钉子。然后从那里系了个绳套,系在我脖子上——这并不是要吊死我,而是为了防止我躲懒把身子往下出溜。

  然后他们开始在荫凉地给自己搭一个休息的草棚。

  我以为我会像耶稣一样被钉死,但我的同胞并没那么强宗教意识,他们只打算让所有江防上的人都看得见我,以示效尤,然后在我还剩那么点意识时再给一发七九子弹。

  我可能饿死,渴死,晒死,但虞师对我最后的要求是被枪毙。

  我在我的桩子上拧答着。看着远处,远处像集市一样热闹,那是因为虞师正在派发新到达的美援,主力团在空地上列着队,就像炮灰团初建时在空地上建着队。不过他们的队可比我们好看多了,给到他们手上的东西像样得多了。

  我看着卡宾枪和冲锋枪在他们手上被拉得枪栓卡砰真响。看着何书光们这样的骄子光了屁股大笑大闹着换穿着美军的服装,那装具看着就知道好使,无论如何也好使过不辣用来系手榴弹的绳子和豆饼用来装机枪零碎的筐。我看着迫击炮和重机枪在被他们推来挪去,装枪的板条箱被他们一个一个打开,保养良好地枪械从箱里拿出来又被人围上。偶尔响起一个沉闷的连发。那是随行的美军人员在教他们使用。

  虞师的节日来了,晚了一年多才到的美援就在我眼前交接。最好的给了主力团。最最好的,虞啸卿则留在自己手里。

  我一直期待着祭旗坡的炮灰也来接领装备。等到天荒地老,也没看见他们。

  于是我便闷闷地发表观点:“虞啸卿,偏心啊。”

  和我一起望呆的程四八便一拳敲上了我的肚子,这样敲人真是太顺手了,你连吃了痛想弯腰都不成。

  我:“是偏心啊。看你两位生龙活虎,枪拿得也久经沙场,老兵吧?逃兵的命贱过蟑螂,耗个三五天还瞪眼是客气的。两位就得陪着,这种苦差——不是偏心是什么?”

  邢三栋便大有同感,不过他比克虏伯还木讷:“……是。”

  我们便一起望呆,两个拉着老步枪的,一个绑在柱子上的,那些欢欣、鼓舞、笑语全都与我们无关。

  我:“哈哈,瞧那些美国佬,每个人火力顶我们半个班,可是绝不打仗的,人家不是像我们一样的可消耗物资。”

  邢三栋:“可不是。”

  程四八:“谁、谁谁跟你个孬种逃兵是我我们?”

  邢三栋:“不是。”

  他便又揍我,揍完了我们仨一起望呆。

  我曾经比这里的任何一人更强烈地盼望这些精良的机械,真正现代的武器,当它终于来临时,我所有的盼望却已消磨殆尽,和两个表达都成问题的家伙耗过我的余生。

  我被勒在那,远远地看着祭旗坡,实际上我一直在看着祭旗坡,我终于看见我想看见的人,死啦死啦,因为远,而连他开着的威利斯都小得像只虫子——丫正胁迫司机教他学车,我眼看着他笨手笨脚地在一片空地上把车扎进了树丛里,然后跳出来拔着扎身上的刺棵子。

  他没有看见我。我用了整天,使劲在想没有我的炮灰团会怎么样了?答案很沮丧——掉落了一根头发的脑袋后来怎么样了?

  我想他是装作没看见我。

  于是我哈哈大笑,没吃没喝,嗓子哑得很。就成了无声的大笑。邢三栋、程四八窝在凉棚里,出于无聊而非惩戒拿石头扔我,有时候也会有路过的同僚关心我,对我吐上口唾沫啥地。

  我像是假的。何书光调理着一枝卡宾枪从我几米开外过去,张立宪帮他背着手风琴,而那枝小巧的卡宾小得让何书光惊喜。

  何书光:“小得跟没碰过男人的小娘们似的——这也打得死人?”

  张立宪:“你觉得呢?要像你每天招来的那些大娘们?大胳膊大腿大屁股大腰子?”

  何书光就呵呵地笑,张立宪去蓝伽镀金了一趟,两个狗友有点久别重逢。

  张立宪:“要么你就拉个柴禾妞钻草丛,天天又不理又要招,算什么呀?”

  何书光:“老子要有女人盯着才觉得像个人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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