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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七


  蛇屁股说:“回来啦。”

  丧门星也没多大的热情,“回来了好。”

  豆饼便只好在那干晾着,幸好迷龙还算想起塞了副碗筷给他。

  豆饼回来啦,回来了并继续被人遗忘,这是他的命。

  我们也想被忘,逃出世界之外,便是世外桃源。但看起来死啦死啦一定会把我们拽回原来的世界。

  他们在睡觉,暴增的人口把我们这帮老家伙挤得都只好在这一间大屋睡。我站着。看着墙上半边残镜里的自己,我脱着衣服,想让自己睡觉。

  死啦死啦在外边和狗肉玩儿,边玩儿边叫:“狗肉,狗肉,好狗肉。”

  我从窗里看着他。那家伙在逗狗,做出一条狗的样子在逗一条人一样的狗。他拱在地上,冲着狗肉露着他并不存在的獠牙,那真是太没个正形。

  他轻松就接受了狗肉这个名字,以至我问他狗肉原来叫作什么。他说叫狗,你还要叫它作什么?狗就是狗。

  那么我们本就该死,因为我们叫自己作炮灰。

  我离开了窗口打算入睡,而那家伙在外边忽然开始吹口哨,凄凉悠长得很,以至你一定要想吹口哨的那家伙有什么样的心境。

  于是我去看。他又开始做出那副狗形样子在逗狗,我离开窗户,他又开始吹他的曲,我再看,他又在逗狗。

  最后我在他的口哨声中放弃了。我躺下睡觉。

  临睡前我明白一件事,他逗的不是狗肉,是孟烦了。

  第二天早上又开始刮锅了,刮锅人换成了迷龙,“我可以刮到这锅漏了,漏了还更难听!”

  死啦死啦正把一些要拿去行贿的东西挂在脚踏车的车把上。那车破到绝户。连车座也欠奉,只是一根光秃秃的杆子。但死啦死啦今天穿得很光鲜,看起来他站在虞啸卿身边也不会丢人。

  死啦死啦给迷龙出馊主意,“下回找半片锅,用锥子划,能死人。”

  我们终于忍无可忍地从屋里冲出来,迷龙推搪着我们的推搪和拳脚,快乐地大叫,“开工啦!小工们要听使唤啦!”

  “这是命令!”死啦死啦在我们的瞪视下,把一顶钢盔放在光杆上,然后把屁股放在那顶钢盔上,摇摇晃晃地踏着那辆车出去了。

  我们走在街上,声势很大,路人皆侧目,因为从南天门上爬下来的家伙们几乎一个不拉。如果虞啸卿地人看见我们就又会很生气,因为我们看起来不像军人,而像老鼠娶亲。豆饼拖着一挂空车子,倒走在队首,我们在后边拖拖拉拉推推擞擞,走在最后的阿译倒算是准备最周全的,他预备了一副对联,因为墨汁未干而只好拎在手上,联上的内容可就瘪得很。

  迷龙是快乐的,我们今天的东家一直在被我们推擞和敲打。

  跟死啦死啦要人,只是迷龙气我们。实际上从迷龙被许诺一个家,我们就一直在等着,没被叫上的人倒要痛不欲生。我们只担心迷龙不叫上阿译,可事实上迷龙第一个就叫阿译,阿译为这份友谊立刻奋笔一副对联。而半小时后,他发现这与友谊没什么关系。

  迷龙吆喝着我们站住了,用一种做贼一样压低了的声音说:“这儿了。第一家。”

  我们看着拐过那家巷口的家什店,它门脸很小,东西很杂,水桶马桶脚盆板凳竹椅什么的只好从狭窄的店面直堆到外边。

  店老板看见我们一票人过来——尤其是走最前的迷龙,便立刻迎了过来,带着小生意碰上大买卖的那份诚惶诚恐。

  我和阿译都不在其中。

  老板招呼道:“军爷来啦。军爷说了今天来拿货就今天来,军爷真是君子人。”

  “那是。哼哼。”迷龙一副大爷派头。

  “还是上次看那件货?”

  “那是。哼哼。”

  “价钱?”

  迷龙就把口袋里的半开玩得作响,“上次你开口价就是今天的价。军爷不爱讨价还价。”

  老板奉承:“军爷还是个豪爽人。”

  “那是。哼哼。”

  老板又问:“军爷住哪儿?等午饭过了,我找几挂车子,七八个小工,拆开了,给军爷上门装好。”

  迷龙决绝了老板的好意,“不用啦。我现在就拆,搬出来再装。”

  “那不成的。装上了不好搬走。”老板摇头。

  迷龙坚持说:“要装上才好看。装上才叫搬家,不装像逃难。”

  “装上了连门都进不去的。”

  迷龙便一挥手,大包圆,“没见我这么多弟兄?”

  那老板便下了多大的决心似地说,“那我去找小工。”

  迷龙照旧地一挥手大包圆,“没见我这么多弟兄?连装带搬,连你小工钱都省啦。”

  老板便乐得没口子笑,“军爷有人缘有福缘,财缘也广进。”

  “我们出生入死保国卫家的,财缘用不着,有多少花多少。”迷龙豪气地说。

  老板连连点头,“那是那是。”

  迷龙便挥了一下手,一群王八蛋呼呼地往店里进。

  我仍然停留在巷口的拐角,在那家店门外。家伙们已经把从店里扛出来的各个部件安装了一半,那看来是一张巨大的床。

  我在原地小跑着,以便把自己弄得气喘吁吁。阿译在巷道的另一边,正襟危立而极不自在。豆饼停着他的那挂空车子,帮阿译拿着他的对联。

  阿译问我:“咱们做这个像话吗?”

  “做什么?”

  阿译不再说话了。我们在这种相对无趣的沉默中忽然一起被转移了注意力:

  ——一个瘦骨伶仃的长衫家伙,他比我或阿译都年青,所以无疑是一个学生,从我们中间蹒跚而过。我们无法不注意到他背上背着的几十公斤用木头钉制的一个携行书架,对他的身体来说那完全是一道书墙,也无法不注意到他裹在脚上的破布。布和鞋都早走烂了,于是在污迹斑斑中我们也看到他的血迹斑斑。

  他看起来像是再多走一步就要死掉。但他一直走出了我们的视野。

  到哪都能看见这样的人,没一根汗毛不是难民,却一再声称自己不是难民,而是某所学校的学生,某座工厂的工人。蚂蚁搬走大象,他们则把整座工厂、整个图书馆搬运过整个中国。

  我和阿译好像看见自己映在墙上的影子。有人喜欢盯着自己的影子发呆。我就希望从来没有过影子。

  阿译还在看着那个已经消逝的人影发梦。

  我则用这样一句表明我的态度,“妈拉巴子。”

  阿译看了我一眼,脸颊抽搐了一下,他艰难地回到了现实,“嗯,妈拉巴子。”

  现在那张大床已经快被迷龙他们装完,它装开来几乎要挡了多半个街面。那帮混蛋们还在把拆散的部件往外运时,街上已经快被堵得过不去人了。手推车干瞪眼,军车狂摁着喇叭,拉牛车的牛叼吃了菜农的大葱。老板看着他们忙活。一边擦着汗,“现在装起来就不好搬了。”迷龙给他吃定心丸儿,“我弟兄多,装好了就走。”

  “那是,那是。可是得快啊。这战乱年头把主街堵啦。搞不好就治个妨碍军务。”

  “你叫我军爷不是吗?我家事这就是军务。”

  “那是,那是。哦,军爷,这会有空,咱们抓紧的会一下账目?”老板一直惦记着最关键的事情。迷龙便把口袋里的半开玩得当当响,“嗯。就你昨天说的那个数。”豪爽的同时他把半开掉地上了。弯了腰去捡。

  看见那个信号阿译便推了我一把。我跑出去,像是发动一场突袭。

  于是在迷龙刚把地上几个半开捡起来时。我已经气喘吁吁地跑到,像是一副着急跑了多远的样子。

  “你们还在这啊?这哪个白痴挑的床?猪睡的圈啊?不能要啊!”跑到跟前儿我就骂迷龙。

  迷龙因我生添的骂词而瞪着我,一边还要与我配合,“怎么不能要?我跟老板说死啦要地!”

  “太大啦!找那间遭瘟房子也就刚够塞这张遭瘟床!”迷龙只好又狠瞪我,而那边一帮玩意儿在可劲把床的各个接缝给砸实砸死。

  “真不能要啊?弟兄们,走啦!”迷龙一挥手。

  于是一窝蜂做出猢狲散的架势,把个老板急得直跳脚:“嗳嗳!怎么又拆开啦又搬出来又装好啦倒不要啦?”迷龙跟他说:“没听见啊?房子太小啊!”阿译便也神头鬼脸地从军车后走出来,“这谁开的店?发国难财吗?妨碍交通啦,交通即禅达防务之血脉,妨碍交通可视为通敌!”他演得很差,可人有一身校官服撑着,被堵那儿的军车早不耐烦了,就算虞师对百姓一向还是不扰地,但现在有个校官撑腰,喇叭摁得连我们都嫌吵。迷龙现在终于开始坏笑啦,“老板,那有个军爷找你呢,嘿,还是个官爷。”除了个郝兽医有点儿赧然,其他的混蛋全他妈坏笑,现在老板总算也明白个七七八八了,“军爷,我求您好歹给买走吧。”于是迷龙终于露出我们熟悉的奸商嘴脸,“现在咱们来就地还钱吧。这打仗呢,这么大张床,准就是哪个逃难的照劈柴价卖给你的。你说是不是?你要说不是我们绝不扰民,掉头就走。”老板瞪着迷龙。磕着巴,擦着汗。身后的阿译一脸不善地敲打着那巨大的床,阿译身后的车喇叭摁得震天响。那张遭老瘟的床又一次被我们拆啦,分了部件落在每个人肩上,除床之外还杂了很多家私:小孩坐的马凳、婆娘用的马桶、坛坛罐罐散碎家私,幸好迷龙在除床之外的家务事上倒并不图大,我们还能喘得过气来。马桶被分派给阿译拿着,尽管从没使过,也叫那家伙苦着脸。迷龙本该是拿了很多的,但他老实不客气全堆在豆饼拉的车上。而他自己几乎是空着两手。虞师严禁扰民,秋毫无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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