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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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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啦死啦的防毒面具早掖回了包里,并且如他所说,他以后明白了这东西有多重要。他手上掂着两支枪,那支大开杀戒的毛瑟很快也被他塞回枪套,他玩着那支南部,那支枪华而不实,还有些银镀的装饰。死啦死啦边走边卸出了臭弹,然后把那支枪掖在腰上。 我无心和他说话,而是转身看了看。在毒气散入了夜雾后我们终于知道我们杀死了多少敌军,他们在我们的阵地上死得最密集,然后零乱地一直铺向他们藏身的近山腰的林子——我同僚中的死者也一点儿不少于他们。 我们打过的胜仗不多,所以我见过一直铺过地平线的死人,但从没见过这么多被我们杀死的敌人。我想不起刚才发生过什么,也诧异做了这件事的我们居然包括了“我”。 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切让我悲哀,而不是胜利的豪情。 死啦死啦看来也有一样的迷惑,他难得的沉默,并且用一根细绳绑死了那发臭弹的屁股,系在自己脖子上。 他没惹我,我倒开始惹他,“护身的?保命符?你还想活着回去?” 死啦死啦斜了我一眼,“是死人。死人用这个弹了我脑门。” “战场之鬼,从不索命。” 死啦死啦说:“他们问我为什么。” 我问:“为什么?” 死啦死啦看了我一眼,只是将串挂的子弹收进了自己的衣服里。他走开。 就像我在他面前的愤怒永远只是爆发不出来的火山,他会说出来的也只是露出水面的小小一角冰山。 于是我也知道他绝不是在玩笑。” 于是我也走开。 离得很远我就看见我们的伤员,我也看见坐在人群之外的康丫,他倚着一具具尸体,而人群正围成一团在抢救什么,估计又是哪个快到头儿了的伤员——无人来管我不知道是不是该当朋友的康丫。我看见也听见康丫瞪着人群在咳嗽,那是一种揪心而压抑的咳嗽,因为那来自一个被打穿了肺的人,你几乎能听到他重伤的内脏在咳声中抽搐。 我看着他,慢慢向他靠近。我靠近他的时候他轻轻压抑着自己的咳嗽。 于是我轻轻地伸出一只手抚摩他有些抽搐的脊背,康丫以一种我想不到的精神回过头来,那份精神源于惶急,“兽医死啦!” 我说:“那家伙是老不死。你没事?” “我没事啊!兽医啊,毒气来了他不跑,拿湿布给我们堵嘴,自己吸进去好多,肠子都烧烂了,一翻白眼,死了!” 我已经明白怎么回事了,而且康丫精神成这样,实在让我觉得不用担心他。我转向对着那群傻瓜叫嚷:“让开啦!人晕了就不要围着!——这是催泪气又不是芥子气!他是呛的!” 人们散开,蛇屁股在拉着郝兽医的双手做一种展翅般的动作,我不知道他从哪一点儿觉得这样可以救人,不辣正在郝兽医的胸口猛捶,那是他以为的人工呼吸。 我冲着不辣说:“滚开啦!老头儿会被你捶死的!拿水浇他!” 水泼在老头的脸上,老头儿呼吸着,被吸进鼻子里的水呛了醒来,他咳嗽着坐了起来,而以为他要死的人们发一声嘘声一哄而散去各忙各的。 “毒气啊毒气!……小日本呢?”老头儿说,然后瞪着我们,“都没死啊?”他开始摸自己的胸口,“胸口咋这么痛呢?” 蛇屁股呸了一口,不辣沮丧而愤怒地揉着自己捶郝兽医捶得快肿了的手。 “石头硌的。”我说。 “我说呢。日本又被砸跑了?……我说你们打仗就打仗,日日日日的跑来跑去搞走马灯干吗?”老头儿问。 我说:“那是战术。说了你懂?” 老头儿扒拉开我,我没因他这一下过于猛烈的动作而生气,因为我也听到了,在郝兽医醒过来后康丫不再压抑他的咳嗽,那咳得真是天翻地覆。我回过身来,正好看见康丫将一口血吐进了黑暗里,然后歪倒下来。 康丫,原运输营准尉副排长,没车开的司机,有他不多没他不少,因外行而毫无必要地被击穿肺叶,被扔在呛死人的毒气里咳过了日军第十四次攻击的始终。我想他的肺大概已经咳碎了。 我们几个想将康丫搬到一个稍舒服点儿的地方,却发现没有更舒服的地方,我们只好将他放回他倚着的那具尸体上,我发现那具尸体就是他费了牛劲拖过来的伤员,只是已经死了。 在这通折腾中康丫倒不再咳了,我想被打碎的肺叶大概已经被他从气管里咳出来了。 康丫说:“不咳了。” 于是我们手足无措地庆幸着,“好了好了。” “不咳了。” 他又说:“谁也不拿我当弟兄。” 郝兽医没有听清,“什么?” 我们有点儿挠头,他这话冒得没来由。 “不辣问我要什么。我就想,”他多少有点怨气地说,“谁也不拿我当弟兄。我知道,我天天跟人要东西,贪小便宜,谁要拿我当弟兄?” 我说:“其实你什么都不要。你就是想出点儿声,让人看见你。” 我被人踢了,我不知道是谁,郝兽医、不辣、蛇屁股都有可能。 “我拿你当弟兄。要麻死了,我也没弟兄。”不辣说。 于是康丫就高兴了点,和不辣相互摸索着,“我要照镜子。” “……什么?”不辣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以前开车的时候照反光镜,车叫日本飞机炸掉了,天天跟步老鼠跑,忘了我都长啥样了。”康丫说。 不辣诚恳地说:“你长得比我好看。” 我踢了不辣一脚,“镜子!谁有镜子?” 郝兽医也跟着吆喝:“谁有镜子?镜子?”他甚至有点儿高兴了,“这个好办。” 但大家忙着包扎、移尸、工事,有人看傻瓜似的看我们一眼,有人摇摇头,就是没谁有一面镜子。 我说:“刺刀。” “啊?”郝兽医没有明白我的意思。 我说:“磨刺刀。” 于是我们开始磨刺刀。 搜罗来的刺刀已经被我们磨得锃亮,我们几个横横竖竖地把它们在康丫面前摆成了一个方形,还缺几大条。我叫不辣,“就差你啦!” 不辣还在磨,在自己衣服上又使劲擦了擦,哦了一声,立刻加入了我们。 兽医划着了火,于是一片刺刀面上映着康丫模糊的脸。 他说:“还是看不清。” 然后他死了。 不辣把康丫敞着的衣服掖了掖,扣上扣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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