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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和那帮得过且过,到死才想起棺材的家伙相比,我多少会想想一个小时以后,所以没法像他们那样激荡胜利的豪情。

  看看江对岸就知道,我们又一次把自己变成了弃卒,这回我确定我们就要死了。

  我看我的身后,迷龙已经把豆饼抱到了郝兽医的伤员堆中,郝兽医在砸他的蠢脑袋。不辣还没走,倒坐回了康丫身边,嘀嘀咕咕也不知道讲他哪门子的人生课。

  渡口奔命的人流仍未断绝,凭仗那系于独索之上的一叶孤筏,那个过程在我们这死守的人眼里看起来简直没了没完。东岸的阵地在做好一切撤退准备后开始吃饭,我从望远镜里远远看着他们的食物,我很难控制住我的饥饿感。

  死啦死啦过来,有时我怀疑他脚底是不是真生了猫科动物的肉垫,被他拍得猛颤了一下我才发现他已经到我身边。

  “心虚什么?小眼晶晶,不安好心。你看出来什么?”

  我说:“特务营连一兵一卒的增援都没有来过,他们是直属,我们就是帮来历不明,该死不死的野货,就更不会有增援。”

  死啦死啦只管抢了望远镜自己去看,“早晚会有的。屁股上着了火的人,当然就要嫌救火的来得慢。”

  “他们本来可以挟东岸天险,守住咽喉,可早提前收拾好了细软,就这份斗志,炮响时咱们稳可以瞻仰到隔江的尊臀。”

  死啦死啦一边往对岸看一边说:“我现在瞻仰的还是他们的尊容,只是有点提心吊胆怕掉脑袋。特务营这样的亲信也要怕掉脑袋,就是说怒江多半已经是上峰死令的最后防线。我猜指挥部现在比东西两岸更像一锅粥,这是淘金的筛子,淘尽苟且混世的家伙,这时候敢站出来的是不怕掉脑袋又会打仗的。好事,好事。”

  我瞪着他,我无法不这样瞠目结舌地瞪着他,“好事?这一千人要在这死光了。哦,八百,为抢这死秃山已经死两百多了。好事。”

  “是神山,南天门,神庙神树神石神江守神山,说秃山要遭天谴的,劈叉你。”他居然有心给我模仿一个被雷击的声音。

  “可我们抢到的是秃山头。硬胶土,火山石,没筑防工具,阿译就算吐血也啃不下去几寸,我们还是得在小屎坑里放枪,到时候——”我以炮弹的飞行和爆炸声回击,“借您的话,活的在泥里,死的在天上,圆满。”

  他瞄了瞄我,“你很想插了翅膀飞去东岸?”

  “我们能用的阵地只能是东岸啊!你那肚子坏水,从只想跑路的特务营手上抢阵地还不容易?在那边筑防。你看见的,这些死了的日军连筑防工具都没带,一味快攻轻取,败进林子里就一枪不发。是怕了我们吗?因为他们主力快来了,犯不上和秋蝉死拧啊!——照他们那疯人院的速度,子夜也就到了!”

  “我一个人守不住东岸。”

  我气结,“……我们啊!你有一千人!”

  “你真不知道假不知道?我靠什么把你们这堆沙子拢在一起?望梅止渴画饼充饥,回家的空头许诺。过了江,那一条道分成了几十上百条,大家有的是去处,一窝蜂,猢狲散,谁还理空头许诺?到了江那边,我怕要连个班也剩不下来。听说你败战没少吃,不知道怎么打赢,总知道为什么屡战屡败吧?”

  我知道但是不想接接茬儿,我看着江那边发呆。

  为什么总打败战,就我所感,打败我们是浑噩的生命。从来没有任何事值得做什么,做什么也都无用,于是当危险来临,我们便只好一再开动逃跑的本能。有时我也想逆着溃兵冲它个一了百了,算给自己个交代,但想只是想,有人为女人殉情,可我不认识谁为了想撒手掉小命。

  死啦死啦在一边叫我:“喂喂。魂呢?”

  我岔开话题:“你喜欢这死秃山头,尤其这块阵地,它生得象个戏台子。”

  “我烦死这山了。我没见过这么烂的阵地。”

  我说:“你喜欢。你骗到手了一支军队-你要座戏台子,现在你有了,一眼掸到底,孤立无援可万众瞩目,你要在这表演拼光最后一个人,这叫壮士断腕,我们是腕,你是壮士,大智大勇,连因此得以巩固东岸防御的大人物也要击节赞赏,当你是砂里淘出来的金子,当然,砂子就沉了底,砂子死球在南天门了。”

  那家伙居然轻飘飘地听着,轻飘飘是说他的精神状态,他轻飘飘地拍打我,“你又愤什么呀?我派你回东岸求援好不好?”

  “求不来的。我不去。”

  “别当真。我是说给你条生路。”

  我摇头,“不去。我看这么久,就当江那边跟我们没关系了……要去了那边,我会不合群的,比在这边还不合群了。”

  是的。我不去。这还是第一次,我想冲向一场输死的战争时,身边的家伙没有溃退。

  那家伙猛地拍了我一巴掌,开始大笑,“你这家伙就是那种!嘴上永远说不,心里永远说是!”

  “你他妈的嘴上说是,心里说不。”

  “我嘴上说是,心里也说是的人。不我已经说得太多了。-好吧,在这戏台子上咱们要演的只有一出……”他住嘴了。我们转过身。

  我们都听见山野里传来的一个巨大声音,在我所记忆的各种恐怖声音之中,那是最恐怖的一种。

  阵地上顿时乱了,我们的人纷乱地冲向阿译这帮临时苦力造就的单向壕沟,它实在是还草得很,加上把挖出的土垒成松散的胸墙,也只够我们在里边保持个跪姿,而且根本不够我们用。

  我们乱哄哄地炸着刺,冲上——更该说为自己抢到一个射击位置。

  那声音震动着山野,鸟雀惊飞,兽吠灭绝,我的耳膜里似乎只剩下这一种声音。迷龙扑在我身边别扭之极地试着能不能架起他一只脚的机枪——当然不可能。

  败到林子的日军远远的明目张胆地跑到了山路上来迎接那巨大的声音,尽管很难击中但那仍在有效射程内,可我们因那声音讶然到忘了开枪,死啦死啦也在我们身后大叫着“别开枪!省子弹!”

  我瞪着那声音,似乎我可见看见那无形的声音。我愤怒而沮丧地冲阿译大叫:“防不住的!”

  阿译在那拥挤的散兵坑里挤得根本没地去,他和三个人挤在一个最多能容两人的坑里,“防不住什么?”

  我越发地愤怒和沮丧,“根本没有用!”

  然后我企图把自己的坑挖深一点,找不到工兵用具,我用枪托在进行我的徒劳。

  迷龙大骂:“你瞎整啥?那是老子的脚!”

  我大叫:“机枪不管用!”

  迷龙声音更大,“什么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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