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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迷龙转头看了我们一眼,嘟囔了句傻瓜玩意儿一类的,然后又转回去。

  于是我们开始唿哨和笑闹,迷龙又看我们一眼,嘟囔了一句傻瓜玩意儿,然后站直了做一些整理货物的杂事,那完全是心不在焉的,仅仅是为了止住自己走向那厢的一种徒劳,但他一边整着一边仍看着那边,最后他连这种徒劳也不做了,他走向那里时,刚被他整过的一部分货物落在地上。

  只有最麻木的豆饼去把那些并不属于他的货物拾捡回车上。而我们都哑然了,因迷龙的表情实在太过于认真,没有别的,只是认真和小心,那样过份的认真和小心、温和、悲伤、欢乐、伤逝、怀乡、心碎只该属于梦境。

  不辣叫他:“迷龙,你让人安静会好不好?”

  迷龙的嘀咕像是对自己说的:“怪可怜的。”

  “你又帮不上忙。”不辣补上一句。

  没有回应。

  迷龙那年三十八岁,他拒绝在日占区生活流亡入关时是二十七岁,我们不知道他之前的二十七年中有过什么,也不知道他在关内的十一年如何渡过。我们只知道那天我们看见个梦游的,他梦见已经永远消逝的一切,我们觉得他惊醒时就会横死在我们眼前。

  迷龙在我们的讶然中横穿山路,这最多可过一辆汽车的宽度对他来说也许比这几天所有的路加起来还长。

  迷龙站在那两个活人和一个死人面前,对死人他完全忽略,但我们无法确定他看女人更多还是看孩子更多,他的目光是贪婪而不是好色,因为他只生了一双眼睛,却想在同一时间内把两个人从眼里收进心里。

  那个女人并没有看他,低垂着几乎是披散的沾着草叶和泥垢的头。那孩子瞪着他,如一只幼犬瞪着巨大的同类,只是此时的迷龙如果像狗也只是象一匹超级巨大的温驯松狮。

  女人低声说:“你能不能帮我丧了我的公公?”

  迷龙开口,我们发现他在这一瞬居然变得粗嘎和磕巴起来,“你……你那啥……从哪儿来?”

  他开口了,我们也清醒了,我们也又可以笑闹了。

  不辣说:“东北啊!哈哈,缅甸他东北的!”

  我们笑,连郝兽医也笑,我们竭力用这样粗野的笑谑来排遣迷龙带来的悲伤。

  但迷龙从掉过头那一会儿就对我们单方面丧失听觉了,“你儿子?”

  女人没抬头也没回答,而迷龙迟疑地伸了手想去摸那小孩子的头,不管是几天还是一周的颠沛流离都足可以把那么一个本就很淘的小家伙逼成小野兽,他爪子挥了一下,迷龙手背上多了几道挠印。迷龙珍惜地用嘴吮了吮伤口,也不知道是惜自己的血还是惜那几道伤痕。

  “你丈夫呢?”迷龙问。

  蛇屁股替女人回答:“死了呗。一头担子不好挑,迷龙,要不你已经有挂车了,你凑合着再来一挑子?”

  我们并不觉得好笑,但是我们笑。

  那女人低着头,我们都没人能看见过她的脸。我能肯定那是出自尊严而不是羞涩,她有那种默默承受伤痕的自尊——因为迷龙发了半天痴,伸手像是想撩开她头发看一眼时,她不是羞涩或惊恐地搪开,而是坚定地抓住了迷龙的手放回原处。

  迷龙的手指上拈着一片草叶,那是从她头发上拈下来的,我确定那女人在她的头发下看着,她也看见她的儿子兼保镖立刻一脚踢在迷龙的膝盖上,而迷龙照旧哈着腰直着腿,保持着他虔诚的姿势和看见上帝的表情。

  “我那个……拿掉这个。”迷龙让手上的草叶落地。

  女人问:“你能不能帮我丧了我的公公?”

  迷龙问:“你能不能嫁给我?”

  我们哑然了。我哑然了一会儿后,一拳锤翻了康丫正仰脖子在喝的水,让水洒了他一身。我开的头让我们使劲地笑,而我疯狂地笑。

  我一边笑一边揉着我确实在发痛的肚子,一边抹平我的笑纹。

  我大笑,我假笑,因为太好笑了。我笑得心快碎了,因为我想我一直忙活着悔疚和憎恨,迷龙却在路边捡到他的幸福。

  那女人特意等到我们笑完了才说话,因为她的教养让她不习惯以大声来压过笑声,“我公公给自己做了个生柩,才三寸厚就连房子一块被烧了。如果你能给他三寸厚的棺柩,可以。”

  迷龙说:“我能啊。不过你别听岔了,我说的是你嫁给我。”

  显然那边并没听岔,因为她的回答毫不犹豫,“如果你能带我们回中国,给我们个家。我就嫁给你。”

  迷龙因这要求的轻易和艰难挠了挠头,“那可不呗,我又不想娶个外国人。”

  于是那女人提出她的最后一个要求:“如果我死了,你也能好好对雷宝儿。我就嫁给你。”

  迷龙在她刚说出最后一个字便开口了,他根本是毫不犹豫的,而我们已经因那两个混蛋认真到只能当作戏谑的对答而彻底安静。

  “就算你不死,我也会好好对雷宝儿。就算你不嫁给我,我也要带你们回中国。就算我死了,我也要让我屁股后边这帮子混蛋玩意儿带你们回中国。”

  女人说:“那我嫁给你了。”

  迷龙直起腰来,看着狼牙般的山势中细长如带的怒江,看着南天门顶上那处被树藤树根爬得光怪陆离的巨岩和其上的巨树。

  刚办成人生第一件大事的迷龙长长地吁了口气,还没及转身就对我们嚷嚷:

  “有家巴事儿没有?!”

  我们在同时扮演着傻子和哑巴。

  迷龙先把他订下的家庭放在一边,迈过山路走向我们,山风吹着很轻快,他回来时比过去时快了至少五倍。

  我们仍在扮演着傻子和哑巴。而迷龙几乎是在以一种咏唱调和我们说话。

  “家伙事呀家伙事?谁有他妈的家伙事呀?”

  “什么是家伙事?”阿译问迷龙做了件以前会吓着我们的事情,他搂着他从不愿接近三尺以内的阿译摇晃,但我们现在已经没空去惊奇这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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