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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好吧,他们闭嘴了,我知道他们只是想缓解一下紧张,我们这样贫着开始,也就这样贫着结束……

  一个人影和他的机枪一块在门口晃荡,我听见一声轻轻的咳嗽。

  那双脚在门外轻轻地停住,从声音我们听得到他在吸气,吸进这仓库里呛人的烟雾,以便让自己前行时不受太多干扰——这是一种很古怪的处事逻辑,但是他成功了,又轻轻咳了一声后他便可以压制住了。

  我们也在轻轻地咳,我冲身后那一片狠狠地挥着拳头,让他们捂住自己的嘴。

  那双脚踏了进来,在墙上的弹孔前停顿了一下,在迷龙撞开的门前又犹豫了一下,但基本没有停滞,他越来越靠近我们所呆的拐角。

  迷龙举着撬棍,我平持着刺刀一个刺的姿势,不辣为了更好的射界,稍偏离我们的身后,从一个小锐角上对着拐角,豆饼把枪背带勒在两只手上,其他人像一群扑食动物的标本一样待势着,我们很像一组群雕,如果留到很多年以后可以让后人见识一下什么叫一无所有。

  脚步声停住了,停在拐角那头。

  我听见身后一声轻轻的咳嗽,我回头,郝兽医正死死捂住不辣的嘴,不辣端着枪,一脸闯祸了的表情看着我。

  然后那个脚步声开始动了,你可以想象,他也知道咳嗽的人一定失惊,于是一个横向的跳跃,把枪口对准了我们。

  不辣“砰”地开了一枪,“杀”

  “啊”

  “哇”

  “呀”——我们齐声开始嘶声大叫,二十来条嗓子在这封闭空间里做这样的狮吼真是让叫的人也够一呛,它足够把人吵死。

  迷龙和我扑了出去。

  那个人是可以开枪的而没有开枪,也许是被我们吵昏头了,也许是看清了我们,总之有很多解释。距离太近,迷龙都来不及挥撬棍,直接撞上了他,将他猛撞在墙上倒下然后被迷龙用沉重的身躯砸住,我闪开了迷龙的背脊错步到两人侧面找来袭者的要害时,迷龙已经半点儿不耽误地挥起了撬棍打算砸爆对方的头,而我也用刺刀对准了来人的下颏,打算由下至上地直通到天灵盖。

  那个人平静地对我们说:“喂,我是你们团长。”

  我们呆呆地挤在并不宽敞的走廊里,迷龙的撬棍挥在半空,我的刺刀顶在来人的颏下,不辣保持着一个拉栓上弹的姿势,退出的弹壳还在他脚下旋转,豆饼蹲踞着展开他的枪背带,像是个六扇门里的狗腿子,郝兽医好像要咬人,蛇屁股好像要扑人,康丫窝在某个门旮里不易被打到的地方,阿译脸蹙得像苦瓜,平举着他的 手枪,众生百态,此时无声,齐刷刷瞪着一个正要被迷龙开瓢被我穿刺被豆饼勒死,并且已经被不辣在肩膀上打出一个洞来的国军中校。

  他很年青,比我大但大不了一轮,如其说肮脏不如说一身硝烟,他的衣服上溅着血迹,如其说疲倦不如说有些厌倦,与这种厌倦相背的是他的眼睛很亮,可能是我曾见过的最亮的一双眼睛。他总是带着笑容,第一眼见他的人都会有这种感觉,但这种笑容并不见得让人舒服,因为你会觉得他是把笑容叼在嘴上的,就是说那并不是笑而是一种态度,你用不着质疑他的幽默但你会痛恨他的态度,尤其如果你是我这种喜欢藏起很多东西的人,你会觉得你所有的藏匿都像三岁小孩想藏起一头恐龙的企图。

  他不是我们的团长,我们的团长是虞啸卿。这种笑容让我觉得熟悉又陌生,后来我想起来,如果狗会笑,在禅达乱蹿的一条大狗会是这样笑的。

  他耷拉着眼皮,似乎想看见顶在他下颏上的刀尖,又看了我一眼,我收回了刀,至少有半公分的刀尖已经捅进了他的肌肤,但我毫不歉疚,因为那家伙的眼神和表情绝对让我觉得深受其辱。

  然后他看着迷龙,迷龙仍举着他的撬棍。

  他不紧不慢地说:“你们不错,一路过来,英国佬儿在跑,中国佬儿在逃,你们是我看见唯一在和日军开战的——喂,你老兄?有完没完?”

  他喝的是迷龙——我猜想迷龙对此人的感觉和我一样,因为迷龙起身让过一旁时没有丝毫的内疚。那家伙并没打算立刻起身,而是先看了一眼右肩上被不辣拿步枪穿出的一个洞,然后拄着枪站了起来——被迷龙这东北犀牛撞了一下后他居然没有放脱手上拿的英制布伦式轻机枪,他先去找了一下他身后墙上的弹孔,他找到了,那发子弹穿透他肩头的肌肉后射进了墙里。

  他转过身来,立刻在我们身后找到了开枪的人,“真行。再哆嗦一个公分,我这肩胛骨就叫你废了。”

  不辣站在充斥了这建筑的烟雾中哆嗦,他的枪也在哆嗦,像支毫无杀伤力的烧火棍子。那家伙看着他,除他之外我们都看得出那家伙几乎是在赞赏地看着他,但不辣看不出来,他越来越抖,抖得不像话。

  不辣最惧长官,而一分钟之前,他打穿了一个中校,现在,该中校成为他这辈子曾对话过的最高长官。

  当烟雾渐渐散了点,现出不辣身后的那群芸芸众生——大多数人还保持着自己生动的造型——那位中校的眼神忽然变得冰凉了,像是凝固了,并且让他目光注视下的人也像是凝固了。他看着我的同僚,我从侧面看着他的眼睛。

  我讨厌这样的眼睛。看你时他是仵作,你是尸体,这样的眼睛不会隐瞒必然的死亡。这样的眼睛告诉你,他杀过很多人,那也是他的同类,他丢弃了很多事,他经历过很多次的冷静和疯狂,伤逝与悲悯-来自尸山血海的眼睛。

  不辣忽然不再抖了,但是从他身上裹得架裟一样的缅锦下,渐渐浸出一滩水渍-他吓尿了。

  我们一片死寂,然后那位中校终于开始动作,他动的时候就显得活跃多了,你不会觉得有一个人正在为你掘好坟墓,他像你一样,是个活人。

  “你不错。向你认为是日军的人开枪,并且一枪命中,要是少点哆嗦就好了。”他为不辣点评道,“我不怕人哆嗦,怕的是人撒丫子跑到一个用不着哆嗦的地方。赏十块半开,我没带,打完这仗给你——你们有多少人?”

  我们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他最后一句问的不是不辣,于是所有人看着阿译。而阿译理直气壮地看着我,“孟连长?”

  于是那家伙也看着我,我低了头,我不愿意被这样一个人的目光穿透,“不知道。没时间点数。”

  但他已经数完了,一眼掸十个地数,“好像是二十二个。——被四个日本兵围着当兔子打?”

  我解释道:“日本兵是二十多个。我们没有枪,飞机迫降时我们只有一条裤衩。”

  那位用机枪嘴碰了碰我手上的刺刀,“这是你先生的裤衩?”

  我终于抬头了,看着那家伙戏谑的眼神,那样的神情在经历过这一切之后真是让我愤怒,“长官,如果您想整死我,还可以说我还有一嘴牙可以咬死日本人。”

  那位看着我,直到我受不了又低下了头。“一口好牙-中尉,你经常觉得有人想整死你?”他说。

  我咬着我的那一口好牙。他的意思是说我是个被迫害狂,可我清楚我只是个被老天爷整的无神论者,不巧碰上一个比我更损的人。

  那位把他的机枪扔给了迷龙,用空出了的手检查自己肩上的枪伤,“只有四个日本兵,多出一个,我自己砍一手指头。你们大概真的被二十个日本兵追过,可他们分出了十六个去追英国人。他们觉得不值得用二十个人对付你们全部,只用一挺机枪,四个人。”

  他一边说着,一边脱掉了半边上衣,找出一个急救包包扎肩上的伤口,那样动作很不便利,他抬头看着我们,用一种“为什么不帮我”的责难表情看着我们,迟疑了一会儿,郝兽医终于上去帮他,但郝兽医显然也不愿意靠近他。

  那家伙摸了摸包扎利索的伤口,“如果只有一条裤衩,那干吗不用裤衩干死日军呢?”

  我在烟雾、隔壁建筑的爆炸、这栋建筑已经从头顶上透进来的火光看着那家伙,他看着我们全体,烧碎了的木头瓦块在他身后也在我们身后落下,我们已经听见这建筑的某个部分被烧得坍塌,但那家伙一动不动的,平静得像掘墓人一样看着我们。

  他是个疯子,说了句疯话。只有疯子才会在这样的世界里这样平静。

  那家伙终于转身向外走去,用的是散步一样的速度,于是我们也保持着和他一米开外的距离出去,速度很慢但必须等待,因为我们宁可面对烟熏火燎也不想走在他前边。

  我们在日军曾经隐匿并封杀我们的林沿慢慢走动,这里停着一辆吉普车,车边有四具日军的尸体,而车上有一具中国兵的尸体。我们沉默着,没人想跟这么个无法预测的家伙说话,我们一声不吭地解除死人们的武装归我们所用,往下是衣服。那家伙似乎也不想理我们,他背着我们,一直看着那两栋燃烧的建筑。

  但这疯子真的救了我们,据说他乘的飞机平安降落在机场,然后他就和他的亲兵弄了辆车来找散落在四周丛林里的部队。他发现我们被围,便在雾里喊着万岁左冲右驰,日军以为上司驾到而暴露位置集合,被他用一匣机枪子弹全部报销。如果不算不辣开的枪,他毫发无伤,传令兵死得也与此无关,传令兵死了,因为他曾经驾车冲过包围机场的整个日军联队。

  我们是他找到的第一支中国部队。他说他叫龙文章,正在找应该归他指挥的川军团。

  龙文章忽然回过身来叫我:“孟连长!”

  我用日军的水壶喝水,他那样毫无前兆的大叫让我呛着,我忍着咳嗽沉默地看着他。

  他说:“你被撤职了。到底了,二等兵。”

  我轻轻地把忍住的那半个咳嗽咳完,因为往下需要愤怒的力量,“你不是我们的团长。我们是川军团。”

  他厚颜无耻地看着我,“拨给我指挥的就是川军团。”

  我盯着他,“川军团的团长是虞啸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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