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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阿译大概觉得礼貌更适合这样的外交场合,于是以一种中国式的拘谨微微鞠了一躬,“先生们好。”

  但是那两位都是带着武器的,于是立刻有了一支李恩斯菲尔德步枪和一支司登式冲锋枪指着我们。

  “我们是朋友。”我用英语说,我说这话时着实有点脸红,因为无论如何不该出现一支只拥有裤衩的军队,“中国军队。”

  枪倒是放下来了,车继续往前驶。

  我追着他们问:“我们是迫降的!这是在哪儿?”

  车驶过我们一段才停下的,车上的英国人用一种漠不关心的态度看着我们,那种活死人一样的漠不关心是如此熟悉,不但没有关心,连好奇也没有——通常我们也用那种态度对待彼此。

  英国人一点儿表情也没有地说:“亚细亚啊,这该死的丛林难道会是欧罗巴吗?”

  我笑不出来,从那几位一丝不苟的表情上来看他们也没认为这是玩笑,玩笑是要和地位平等的人开的,所以他们不和我们开玩笑——幸亏他们的司机觉得我们的差距还没差到完全不可以对话。

  他说:“你们降错地方了。”

  我真的很想笑,那种很想笑但表现出来是一种像哭的表情,“我同意。可我们是迫降,我们被日本人打下来的。”

  “机场在十一点半方向八公里。”那说急倒毫不掩饰他的愤怒,“你们总是搞错地方。”

  我身边的阿译下意识地看表,但是显然他只能看到他的手腕。我把他的手腕打了下来。

  我耐心地说:“尊敬的先生,只需要一个单词,您就可以让一群迷路的人知道他们的位置。”

  那位尊敬的先生驱动了车,冷淡地说:“看你们的地图。”

  他那样理直气壮,以至我不得不看了一眼我仅有的一条裤衩,以确定那里边确实没藏着一份高比例军用地图,而我抬头的时候那辆车已经驱动。

  “您从哪儿看出我身上藏了包括地图在内的整座仓库?——我们他妈的在哪儿?!”我根本顾不得外交礼仪了。

  那辆车扬长而去了,你礼貌或者无礼对他们都是无关紧要的,他们只丢下一个死样活气回答:“我们在撤退。”

  阿译问我:“他们说什么?”

  我狂怒地挥了挥手,“说他们已经死了!不问活人的琐碎!”我捡起一截树枝照着吞没了那辆车的茫茫雾气扔了过去,显然不可能命中,我只好听着遥远的爆炸中,恶毒地臆想着两位活死人大爷已经被流弹命中。

  被我提醒到的郝兽医忽然跳了起来,“没死!嗳呀!他还没死!”

  他急急忙忙又向C46的残骸跑了过去,我们不明所已地跟着,当想清楚他要做什么时,我们跑到了他前边。

  我们从残骸里把那位奄奄一息的美国飞行员搬了出来,我们尽可能缓解他的痛苦,因为他曾平等地对待过我们,郝兽医尽一切能力救护,可惜只能是一些徒手的急救。

  美国人混浊的眼睛终于清亮了一会儿,看了看簇拥在他身周的我们,又看了看雾浊浊的天空。

  “去打仗啊。他妈的你们。”他说,然后就死了。我们愣着。

  迷龙疑惑地问:“他叨咕啥?”

  “他妈的你们,去打仗啊。”我说。

  迷龙问我:“……和他妈的谁打?”

  我问阿译:“……营座,和他妈的谁打?”

  阿译看起来此事完全与他无关一样,也难怪,过很久他才想起他是营座。他总算在军官训练团混过,于是做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哦,我先得知道我们在什么地方。烦啦,我们在什么地方?”

  我看了他足足几秒,让阿译几乎觉得神秘莫测起来。

  “别逼我再说损话了。损人又不利己的。”我咬着牙说。

  于是我们沉默。过一会康丫挠了挠头,“有锹的没?”

  不辣很奇怪康丫怎么要那玩意儿,“衣服,枪,哪个都比锹要紧啊。要锹做么子?”

  康丫瞪眼,“埋了他啊!”

  我们瞪着他,因为这个不算自私的建议竟然来自一向只顾自己需要的康丫。

  用手刨坑是不可能的,我们最后能做的是把二十多具尸体在林边排开,用拆下的树枝遮盖。

  这场进军更像溃败,在不知其然之中我们已经折损近半。死了的安详,活着的倒茫然。我们听康丫的建议简单地料理了死者的后事,无论中国人还是美国人都是一样,他们注定无名无姓地在异国的土地上埋葬。

  忙完这件事的迷龙开始尝试着从飞机上找下的一根撬棍。阿译拿着一支从飞行员身上找到的自卫手枪,和我一块在地上画地图。那一帮家伙在用铁片分解从飞机上搬下来的帆布,想为自己找点儿御寒遮身之物。

  飞行员曾把我们当人看待,所以我们不扒衣服,他留下的手枪被派给了最高长官阿译。阿译和我成立了临时指挥部,我们想找到十一点半方向八公里外的机场,但这是拿着地图也会迷路的丛林和山峦。

  阿译挠着头,我挠着腿,似乎一切又回到收容站昏昏欲睡的无所事事中。

  背后传来一句日本话:“你们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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