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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被一个死鬼子抱着不放,一块儿入土为安了。”我说。

  张立宪实在是比禅达人更好哄,“要得。”

  我控制着自己尽量是瘸而不是拖地走向那几张桌子,在桌上摊开非常有限的几件诊疗工具。“排好队!检查啊!检查啊!”我喊得比郝兽医响多了。

  蛇屁股吃惊得看着我,“这样也行啊?”

  我把他摁倒在桌上,拿听诊器捅他,顺便掐他,“少他妈废话。”

  康丫挤在我身后挠着肋骨,“烦啦,回头写上‘不要脸’三个字,给我贴床头长长见识。”

  “你有床的没呀?贴了你又认识?‘脸’换成‘屁股’你分得清,那是多了个字,换成‘臀’字你认得不?”我把他挠我的手打回去。

  郝兽医在对面冲着我苦笑,“行啦行啦,你赢啦。不过听诊器能还我不?你不能拿它当刺刀使啊。”

  他说得也对,张立宪和何书光根本就没怎么在意我们这边,说真的,他们尽量离我们远一点儿,而我一直在用听诊器的金属边捅得蛇屁股痛不欲生。

  我把听诊器还给了郝兽医,拿起一块划粉以便往检验通过的货色身上划上记号。混蛋们忍着笑不再说什么了,看着我在蛇屁股身上画勾。当我转身时撞到了阿译,那位是唯一没忍笑的一位,并且他那一脸凝重对我的杀伤力大过别人的讪笑。

  “孟烦了,我知道你在做什么的。你终于做了一件让我感动的事情。”他诚恳地对我说。

  我愣了几秒钟,然后将他安顿在桌板上,死命摁着他很瘪的胃,让他大笑着鬼哭狼嚎。

  “你们都欠收拾啊?!”他从站起来以后就没坐下过,手叉了腰瞪死了我们,并且我们都知道他所喊的是一句在东北很严重的挑衅话——形同他一个人在挑战我们所有人。

  但是现在还有什么关系呢?“疯子”

  “脑袋叫马桶砸了”这样的话在我们中悄悄传开,张立宪和何书光也听得真切,于是当他是疯子再也不看。

  迷龙郁闷地瞪着天空。

  没人理迷龙迷龙憋气,可并没人跟他对打对骂,于是他憋一会儿骂一句,连我们都有点怀疑他是不是已经疯了。

  “一帮子虎B玩意儿!”迷龙像个疯子一样在吼叫,但没人理他。

  管他呢。参加过体检的人下了桌子就走向另一张桌子,带着他们的勾,向把关造册的张立宪和何书光陈述自己,以图能被登记造册。一切的繁琐让我们并不悲壮,我们也觉得别人很滑稽,但仍然觉得自己很悲壮。

  要麻挺着他并不发达的胸肌,“李四福,原来是川军团的。重机枪连下士。”

  张立宪因为“川军团”三字而抬望眼,但也只是抬下头,然后写下名字。

  不辣还在为湖南人的荣耀而战,“凭啥川军团就优先?你咬扎手指佬下来我才服。”

  何书光理都不理他的茬儿,“上等兵?”

  不辣这回不敢玩儿了,啪啦一个近乎普鲁士化的敬礼,“邓刚,湖南宝庆,打过小东洋可没上过学。第七守备团步兵连上等兵。”

  张立宪看了看不辣的汉阳造,“你没丢了自己的武器。”

  不辣顿时又抖擞出一个敬礼,简直是倍感荣耀,“人在枪在!长官!”

  但张立宪并没有接着表扬下去,只是挥了挥手,“下一个。”

  插科打诨的劲头已过,我确确实实在帮郝兽医打着下手。

  我不用检查,因为我就在检查别人,我想了很多花招来蒙混过关,但只一个就够用了。对我们的检收简单得吓人,快得吓人,后来我想明白了,没必要跟废物利用的炮灰身上浪费太多仪式和手续。几乎没有人被淘汰。

  康丫哈着腰,“康丫,山西大同。打过仗。第十七整理师运输营准尉副排长。”那家伙谄媚地笑,“长官,我可会开车。”

  何书光半点儿没给面子地示意下一个,“等打了胜仗就有车给你开啦。”

  豆饼拖着他过大的鞋,“谷小麦,河南焦作,五十一新编师辎重营上等兵。打过仗,莫上过学。”

  张立宪看了看豆饼的长相和身材,“我看你也就是十五六,怎么成了上等兵?”

  “是饿的。我十九了,长官。我当兵五年了,长官。”

  也许张立宪会同情他,但同情绝不是说他现在会做什么。豆饼身后是阿译。

  阿译一丝不苟地敬礼,在敬礼上他一向做得比我们好,“林译,上海人,没打过仗。”

  他有点儿沮丧,而张立宪则有点儿惊讶,“少校没打过仗?”

  “是的。”阿译明显底气不足。

  张立宪看见了他胸前那几枚小东西,“你进过军官训练团?”

  “十五期的。”阿译答道。

  “学长,我十七期的。”张立宪给了一个至今为止最为友好的表情,并且确实,无论仪表还是心态上他都来得比阿译远为年青。

  迷龙看见了他的大仇人,在人圈子外再度发作,“不要脸的李乌拉!你敢去!说说你害死多少人!整排人被扔那,你做兔子他爹!”

  李乌拉一如往昔,表情全无,从几张拼桌上下来,带着我给他划的勾去报名。他的敬礼全无荣耀,一股高粱花子味,“李连胜……”

  “连胜个屁呀?你爹给你起名时骂你呢!”迷龙大声吼着。

  李乌拉便等着迷龙吼完接着说:“……吉林敦化,打过仗。”

  “打过很多败仗!让东北老爷们死得烧纸钱都收不到!他他妈是汉奸!他就打这种仗!”迷龙简直要跳起来骂了。

  这种指控是没有意义的,李乌拉微微向张立宪两个哈了哈腰便蜷进了人群,他的特长是总能在想消失时立刻消失,留下迷龙在对着天空对着我们大喘气。迷龙还想骂点儿什么,直到看见被他打折腿的羊蛋子拄着树棍做的拐杖在看着他,迷龙忽然有点儿哑然了,而羊蛋子经过他身边时轻轻拍了他的肩,跛行出去。

  迷龙终于开始沉默了。

  草率的好处是可以让进程加快,曾经簇拥着我和郝兽医的人们都已经被分流到张立宪和何书光那边。郝兽医擦擦汗,看我一眼,就算不赞成我的行为他也是担心的,然后他特意地走在我的前边以掩饰我的跛态。

  郝兽医向那桌子点了点头,“郝西川,陕西西安,医生。打过仗,可没当过兵。”

  “……穿着军装叫没当过兵?”何书光问。

  “被伤兵拖来的,长官。来了就走不了啦。”

  “……打败小日本就走得了啦。下一个。”张立宪不耐烦了地说。

  下一个是我。“孟烦了,北平人,念过书,打过仗,八十三独立步兵旅中尉副连长。”我特别谨慎地强调了一下,“郝军医的帮手。”

  郝兽医现在是全心帮我的,“真的,我没他可不行。”

  但这一切对于验收我们的人都是无关紧要的,我注意到张立宪一直在看着我的左脚,“孟烦了,我希望你能去找只鞋子穿上。你总算也是个中尉。”

  我甚至无心去纠正他在正副职上的漫不经心,“是,就去,长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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