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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我毫不气馁地坚持,老头子胜在猴精,但老头子会输在心软。“想治好我这条腿,再去跟该死的小日本干一仗。” 觉察到份量不够的我更加壮烈地说。郝兽医心照不宣地看着我,后半句他会当我在山顶大风中放的一个响屁。

  老头儿在苦笑,“孩子嗳,别搞这个了。我都知道你那破肝长成啥样。”这是他表示不相信的口头禅,似乎被他怀疑的人肝都会长得和别人不一样。

  “我的破肝长得跟你们普天下所有破人一个样。”

  郝兽医摇着头,“有那一肚皮冤气怨气,谁斗嘴斗得过你?你爱听不听,我真想放你去跟日本人打一仗。你真该去跟日本人再打一仗,你那腿也真需要大治疗。可你那腿根本打不了仗,你心里也怕了打仗,你只想你的腿,你不想打仗。”

  我拄锹了,话都挑这步了,不用再装了。

  “美国人掏钱掏枪,不光是枪还有飞机大炮,还有医院,还有药,听说断手断脚都能换的。能治你的腿。你要去,只为保你那条腿。你在讨债,只是不知道该找谁讨……烦啦,昨晚你就睡啦?”

  我很想说:“关你屁事!”但是那老头的眼神让有能让人缓和的东西,我犹豫了一下,说:“睡啦。”

  郝兽医起来了,看着我,我以一种狺狺吐獠的架势看着他。他从我身边错过,看着潮湿空气中的山下-破烂得像补丁一样的收容站,好像根本不是在跟我说话,“真是个失了魂的家伙呢,听见这样消息,想好花招,然后就真睡得着。昨晚上营里翻啦,阿译去找迷龙打架,因为迷龙说所有要去的人都是欠火烧的劈柴,欠耳刮子的苍蝇。”

  他看着我,我知道我不该惊讶,但我仍惊得“啊哈”了一声。我想象着阿译被迷龙一只手给捅倒的样子,就像捅倒婴儿。我知道这不仅仅是想象,是昨晚我大睡时发生过的事情。

  郝老头对着我做出一个五官错位的表情,模仿阿译被打后的烂脸,“阿译那脸,现在这样子。不辣,整晚上都在跟人借钱。干啥?他连衣服带枪都给典当啦,今儿一大早就去当铺做水磨工夫了。他们都没有一条腿要治,就要去,就想这回真能打个大胜仗。他们真想挣回来呢。你真的不想?你从来不想。你回头看看。你也从来不看。”

  我回头,我回头就可以看到山下我们补丁恶瘤一样的收容站。刚才一直执迷于自己的心思,没有留意到院子里那些小小的人影正在鸡飞狗跳。

  我转回头看着郝兽医,我的目光像迷龙一样是挑衅的。

  “我不干。挣份做炮灰的权利?”

  老头子看着我,叹了口气,“心都沤得有点儿霉了,想拿出来见见太阳罢了。烦啦,你聪明,比他们都聪明,知道收容站要整编,身体状况得从我这过,你找对人了。只要不是为了你那腿,你说你想见见太阳,你想晒晒。你点点头,点头我帮你。”

  他看着我,我瞪着他。郝兽医在良久的等待后,开始去埋被我半截放弃的张保昌,而我看着那补丁恶瘤一样的收容站。从我这儿看得到院子里又在生事端,迷龙正在对一小群兵中的一个大打出手,为了什么呢?——管我屁事。

  点个头,老头儿就帮我营私,就有了医和药,我的腿也许就能保全。腿可以偷来骗来,或者像现在这样,被个无能的老好人巴巴看着,他说回来,当什么也没发生过,笑得像苹果一样,做个傻好人。

  郝兽医在忙碌中仍然期待地看我,仵作活显然不是老头的体力所能负荷,长期随军伍的流离让老头比真实年龄还要苍老十岁二十岁,他去拖比孩子大不了多少的冯义时,几乎是要三步一停。

  我梗着脖子,“我不干。我不点头。我不信,我就不信。”

  郝兽医摇了摇头,叹气,“你又犟。你这伤着的是自己。”

  “这是该着我的。我在讨债,我只是要回我的腿。”

  “阿译、不辣、要麻,他们可没欠着你的。你这样就去了,就有一个真该去的去不了啦。”

  “他们可以像我一样!跟欠债的讨!”我大声咆哮。

  “他们要讨,就不是他们啦。他们也就不该去啦。”

  “你老抽抽了是不是啊?!谁还信你老夫子的大义啊?!你你你——你杀过人吗?你连个死人都拖不动!”我简直是气急败坏,开始攻击他。

  郝兽医暂时放弃了他跟死人的较劲,悲伤地看着我,“我不是来杀人的啊。还有啊,我拖不动你就不能帮把手吗?”

  “不帮!你个能把脚气治到截肢的半吊子兽医!”

  那并不是我的形容,而是真事,郝兽医的表情也痛苦地抽搐了一下,他那种念叨是并无信心的,痛心指数很高,而说服指数很小——这一向是他——“……有总比没有好的。”

  我并不想放过他,“爬到你那儿等死吗?还不如没有的好。”

  “没我你们就连往哪爬都不知道了。”

  “小太爷正好省事,小太爷就地一躺,等死。”

  老头儿看着我,“别孩子气啦。没了我你们也难过的,要不我早走啦。”

  我是看着老头儿的神情才知道我说了多过火的话,我不是个擅长道歉的人,我只是换了较柔和的语气, “可是有什么用。”

  “有总好过没有的。”老头儿又重复了一遍。

  “老大爷,您怎么又绕回来啦?”

  郝兽医只会讷讷挤一个比哭难看的笑容,继续对付我不碰的死尸。如果有人看着我们,会看到一个疯子在追着一个拖尸的呆子怒骂,呆子拖得很费劲,但疯子绝不去帮手,疯子只管骂而呆子只管拖。

  迷龙现在还完整,收拾个阿译大概也就能在他身上添道指甲印子,但看来不会维持太久,因为他正在向所有人挑衅:“话就说在这儿,要去的都不是玩意儿,就算是玩意儿,那也是欠收拾欠拍的啥都欠的玩意儿!说话的人就站这里了。谁不服,给我打哑吧了。”

  无需叫阵,兵里边冲出来一个,跟他战在一起。他很快把对方放倒在地猛踢,伴之以永不停歇的叫阵。他针对的人太多了,羊蛋子几近绝望地护着他的后背。

  “冻坏了心的花子也不要的隔冬萝卜!滋尿都能被顶一跟斗的轻骨头片子!”你瞧他骂得挺投入,其实是在使诈,他一直在留神着侧边偷偷摸上来的那个人,然后在那人扑上来时捞起早瞧好的一根棍子,一家伙把那人放翻在地上。

  “脑袋叫毛毛风吹粘在婆娘家马桶上了你们!虎B玩意儿!”迷龙拿棍子指指点点院落里的人,“老子江面上刨个冰窟窿,现你们一排脑门子,老子挨个儿刨!”

  上来个冷着脸的,拿着块砖,一拳把块砖拍碎了,那是用来炫武的而非拍人的。

  迷龙也上了劲头儿,“嗬!卖假药的!羊蛋子让让,这得一对一。”

  噼里啪啦地又干上了,这俩得一会儿。

  要麻在那儿看着,一边问着豆饼:“不辣死哪去啦?”

  豆饼东张西望地跟着要麻学舌:“死哪去了呢?”

  要麻狠拍一记后脑勺子把豆饼的脑袋拍了回来,“你是人,放屁也要有个臭动静,知道不?等他大喘气的时候就叫我。”

  这方面豆饼是可以等到天荒地老的,“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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