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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七


  16.槐庐书斋内。夜。

  米河的声音充满了焦虑和愤怒:“他们往荒地里、坟地里,还有什么河滩地、沟边地,甚至可以在桌子底下捣几个洞,撒上豆子,等长出了豆苗,就说这都是新开的田亩!你要是说这不是田亩,他们就会问你,长着豆子的地方怎么不是田亩呢?豆子也是粮食嘛!要不,你拿着棵豆苗回京城让皇上去评评!——弄虚造假到了这步田地,真乃大清朝闻所未闻!”

  周钟:“米大人还是头一次发这么大的火吧?”

  “发火?造假造得如此荒唐,如此厚颜无耻,就是死人也会拍棺而起!”米河的脸色从未像现在这么发青过,怒不可遏,“此事源起那个为邀一己之功而罔顾天下民愤的田文镜!为了取悦雍正先帝,这个田文镜竟把河南,不,竟把大清国的所有长草的、不长草的荒地都‘开垦’成良田了!在这些所谓的新开田亩上,他养肥了一帮以吮吸民脂民膏为业的贪官污吏!只短短几年,就把本已如此贫穷的河南乡村,不,大清国的乡村盘剥得民不聊生,满目疮痍!这……这笔账要是不清算,大清国还会有良田么?大清国还会有良民么?大清国还会有良臣么?大清国还会有……良心么?”

  两行泪从米河的眼里夺眶而出。一瓶酒默默放在了米河面前。她是小梳子。“酒?”米河一愣,“拿酒来干什么?”

  小梳子:“你说,你心里是不是有个‘愁’字?”

  米河点点头:“有个‘愁’字。”

  小梳子:“那就以酒浇愁吧!喝醉了,你就什么愁事儿也没有了!——来,我陪你喝!”咚的一声,两只酒盅摆在了米河面前。

  17.城河边。

  醉得东倒西歪的米河走来。

  18.槐庐书斋内。

  小梳子手里拿着酒盅,也醉得不成人样了,对着空无一人的椅子说:“米、米少爷……喝……别发愁……我、我小梳子……给、给你……唱、唱一曲……”她唱了起来:“命里……要受穷,走近黄金……就、就变铜!……命里……生来富,拾着草纸……就、就变布!……命里……无官做,……戴着官帽……就、就变秃!……”她笑得前俯后仰,再唱时已曲不成声……

  19.城河边。

  米河迎着河风,扶栏站着。对岸的楼亭里隐约传来声声弦歌、曲曲软唱。河里一条花船摇着,船楼里响着娼妓与官员的调笑声。米河醉意浓重,红着双眼看着面前这条流光溢彩的河水。

  米河内心的声音:“这世上……难道只有……做官一条路……方能救得百姓么!……我米河,难道只在官场上……与人作生死之搏……才能不负明灯法师的……重托么?……跳出这官场之外,便是那神仙不老的……明月世界!……我米河……何不就这么回身一跳,回到那民间去,做无品之官,行有品之事呢……”

  “哈哈哈哈!”米河大笑起来,“好主意!好主意哇!……梳子!……我米河……心里……真的是不、不发愁了……”

  他抬起头,对着天上的那半个月亮,又发出一声长长的笑,抬手摘下了头上的顶戴,顺手朝着河中扔了下去!扔罢,他又大笑起来。披着红缨的顶戴浮在水面,在米河的笑声中漂流而去……

  20.尘土飞扬的荒路上。日。

  一身青衫的米河独自踉跄在尘土中。路边,一条苍色大狗朝他狂吠着。米河掏出一把铜钱扔给了大狗。狗吠得更厉害了。米河笑起来:“这世上,还是有廉洁之物的!”他放声大笑,朝前走去。

  21.村口井边。

  一张脸浸在木桶里喝着水。抬起脸来的是米河。一阵琅琅的书声从一间土屋里传来,米河抹着嘴走了过去。

  22.土屋外。

  这是一间私塾,屋里只有两三个孩子在跟着一位白发老叟读着书。米河站在窗外看着。那老叟老眼昏花,放下书,颤颤地从身边的一只大水碗里提起一支水淋淋的大笔,招招手:“过来,教尔等认字了!”孩子们扔下书,站在了老叟身后。老叟提着笔,在面前的大青石板写下了一个“富”字。米河觉得有趣,踩了块石头往里看。

  老叟用干枯的手指点着这“富”字,道:“此字念作富字。可知这富字为何要这般写么?”

  孩子们摇头。老叟晃起了脑袋,拖着声道:“你们听着——观古人造字,富自四起也!”

  孩子们跟念:“观古人造字,富自四起也!”

  老叟将那大笔又往水碗里蘸了蘸,在青石板上写下了一个“累”字。老叟:“此字念累宇。可知这累字为何这般写么?”

  孩子们摇头。老叟晃起了脑袋,拖着声道:“你们听着——观古人造字,头上有田方知累也!”

  孩子们跟念:“观古人造字,头上有田……有田……”

  老叟:“头上有田方知累也!”

  孩子们高声:“头上有田方知累也!”

  米河情不自禁地念出声来:“头上有田方知累也!”孩子们闻声回头,朝着米河发笑。米河也笑了,问道:“会背了么?”孩子们摇头。米河:“我却是已经会背了!——头上有田方知累也!”他转身,一遍遍地重复着这句话,双脚竟然向着原路走去……

  23.槐庐书斋。夜。

  米河推门进来。小梳子跳了起来,问:“米少爷!这一整天,你去哪了?害得我和周大哥好找!”米河笑:“我跟人学字去了!”小梳子惊声:“学字去了?米少爷这么大的学问,还要跟人学字?”米河:“我学的这个字,以前并不明白它的事理。”小梳子:“还有让米少爷不明白的事理么?这是个什么字?”

  米河:“累字。”

  小梳子笑:“这累字又有什么难懂?走路走累了,于活干累了,说话说累了,不都是这个字么?”

  米河:“知道这个字怎么写么?”

  小梳子想了想,用手指在面前比划着:“上头是个‘田’字,下头是个

  “对!上头是个四字!”米河眼里闪着亮色,一把抓住小梳子的手,冲动地道,“你听着!——头上有田方知累也!这句话,让我明白过来了,我米河的头顶上,顶着的其实不是六品顶戴!而是顶着一个‘田’字!一个很大很大的‘田’字!是这个田字才让我受累的!”

  小梳子的脸色不安起来了,用手在米河的眼前晃了晃:“米少爷……你、你不会是又犯上老病了吧?”米河突然想起什么,推开小梳子的手,往外跑去。小梳子喊:“米少爷!你去哪?”米河的声音已在门外:“找我的顶戴去!我把顶戴扔在河里了!”“米少爷!”小梳子急声,“你回头看看!”

  米河站停,从门外回过头来。在小梳子的手中,托着那顶六品顶戴。米河一怔:“谁的?”

  小梳子:“你的!”

  米河:“我的?我的不是已经扔河里了么?”小梳子:“是周大哥帮你捞回来了!”许久,米河突然嘿的一声笑起来:“其实,这顶帽子,与那个‘田,字相比,太轻太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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