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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她从窗子爬出去,绕着消防梯到楼顶,眺望城市和铁轨。

  蓝天湛湛,她抱着自己坐在屋顶上吹风。

  等钟声响起,火车轰隆而过,金色的烤面包香味漂浮而上。

  她从楼顶下来,站在高高的院墙上,脚发颤,深吸一口气,跳了下去。

  疼痛从脚底贯穿全身,直击头顶。

  她晃几下站稳了,缓缓走去面包店,买了两个新烤的椰丝面包。

  她独自坐在门口,慢慢吃完。

  最后,她站在阳光下,仰头望着少年家的那扇窗子,望了很久。

  最终,她垂着头,慢慢地走了,边走边举起手背,用力揉揉眼睛,但她没有哭。

  并没有什么好哭的了。

  ……

  庭审上,郑易狠狠吃了一惊。

  几小时不见,陈念剪了短发,齐耳朵根。

  他几乎是立刻看向法庭另一端的北野,因被关押,他的头发被剪得很短。

  然而,奇怪的是,自两人出现在同一空间,就没有目光交流。仿佛陌生人。

  陈念坐在法庭中央接受提问,“你们第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巷子口,幺幺零,他们来不及看清对方的脸,就被人强迫吻在一起。那时,她厌恶,羞耻,那时,谁会知道他们的命运将牵绊一辈子。

  谁又会知道,露见恶霸欺凌,她的不无视,她的不漠然,她的拿起手机拨打报警电话,会回报她一个愿意为她付出自由付出生命的少年,回报她一生的爱慕和守护。

  “在我回家的路上,我看见路前边有一群人……”

  陈念轻声说着,语速异常缓慢,却也不磕巴了;仿佛每个字都深思熟虑,来自心底,

  她的声音出乎意料的温柔好听。

  她在证明那天北野并没有要强暴她,他不是雨衣人;证明那天晚上,北野喝了酒。

  这时,郑易发现她手腕缠绕的红绳不在了。倒是脖子上挂了条红绳,穿了一片钥匙,悬在心口的位置。

  陈念今天特别漂亮,新剪的短发,用一个细细的浅绿色的发夹别在耳朵后边,露出白皙的耳朵和脸颊,像一弯白月。

  月亮对着北野所在的地方。

  上庭,她却穿着校服裙子,洁净美好,衣衫靠左胸的位置有个小口袋,安放两朵新摘的耳环花,紫红色的小喇叭,开得艳丽。

  而她的耳朵上,本该有耳洞的位置也画了两枚小花。

  她……

  她不像一个受害者或证人。她像一个来赴约的恋人。美好的面容,温柔的情话。

  郑易再次意识到,他和她之间有一种外人永远无法参透的相处模式。

  北野一直没有正眼看她,她也没有。

  他们像两条平行线,各自悲欢,与尔无关。

  北野的律师极力为其辩护,北野则平静镇定。

  各类人物作证检举,犯罪事实既定,面对各项指控与证据链,少年北野淡淡点头,承认,一次次回答:“是。”“是我。”

  陈念退回座位上,目视前方,如同目视一片透明的沙漠。

  最终,庭审顺利结束。

  法官宣判:“全体起立!”

  “唰唰”的声响。

  北野站着,陈念站着,所有人都站着。

  现场安静极了:“……杀害赖青,证据确凿,供认不讳,……认罪态度良好,主动供述……为警方破获雨衣人案提供线索,认错积极……未成年……判处有期徒刑7年。”

  落锤。

  散庭。

  人声起,喧哗继。警察要把少年带走。

  人影交错,陈念突然看向北野,北野也正在一刹那间看向陈念。

  只有天知道,我有多爱你。

  是啊,藏不住的;闭上嘴巴,眼睛也会说出来。

  眼神碰撞的那一刻,胶住了,是告别,又不像告别。两个孩子,眼神死死纠缠,是牵手、拥抱、甚至亲吻都不能企及的亲密;是近乎惨烈的坚持。

  他们在混乱的人影里认定彼此,透过朦胧的泪,那眼神如此依恋,如此悲痛,却又如此充满感激。

  她握紧胸口的钥匙;他被警察拉着,缓缓后退,嘴唇轻轻蠕动,无声地说了一个字:念。

  北望今心;陈年不移。

  曾经,是谁在夏天的灿烂阳光下拿树枝写下一个名字,告知少年,今心;

  曾经,是谁用目光引诱她念诵一个名字,用舌尖递去一颗酸甜的糖;

  曾经,是谁拉着她在废厂区里飞驰,看魔法点燃万家灯火;

  曾经,是谁在雨中沿着露天舞台的台阶奔跑,年轻的手在空中交握;

  那么,又是谁从回忆中清醒,发现自己坐在一列缓慢行驶的火车车窗内;

  又是谁在充斥着泡面味喧嚣声的车厢内,望着窗外走过无数次的荒野和大蛋黄,想着达尔文,想着生物题,想着小丑鱼海葵和地衣;

  想着,

  共生关系,指两种生物互利生活在一起,缺失彼此,生活会受到极大影响,甚至死亡。

  六月,萋草丛生,

  陈念望着火车窗外北野家的屋顶急速消失,两行泪如急雨下落。

  那一天,

  他们坐在高高的屋顶,她问:

  ——北野,你最想要的是什么?

  ——我喜欢一个人,我想给她一个好的结局。

  仅此而已。

  §番外:一封信(郑易写的信)

  陈念:

  见信平安。

  这是给你写的第九封信,我在想写到第几封你才会回信。随意说的。其实没关系,我知道你会看。

  自从那天告别,也不知道你最近状态如何。我找小米打听,她说你过得很平静。

  我相信小米说的平静。因为你和我见过的所有女孩都不一样,陈念。

  时间过得很快,眨眼间一年过去了。我曾打算每月给你写封信,无奈实在太忙。

  曦城这边一切都好。北野也过得很平静,还是我以前和你讲过的,每天做工,学习。

  上月他们给组装厂做设备组装,这月帮机床厂磨零件。

  他很聪明,什么活儿都是一沾手就会。昨天他又立功了。他帮机床厂打磨的零件,尺寸误差创纪录地缩小到0.1微米,我不太懂什么机器耗损率之类的专业术语,可听管他们的同事说,那等于为机床厂节约了上百万。

  同事还说,北野挺懂事,和其他人态度不一样;有的人破罐破摔混日子,他却很努力认真,想学东西,也想提早出去。

  他成熟了,听说有次他的室友偷拆了你写给他的信,他进来这么久,唯一一次情绪波动,差点打起来,但最后没有。

  他忍下去了。

  他一直都表现很好,就是话特少,给他们上文化课的老师和他年龄相仿,人挺温柔随和,也撬不开他的嘴。

  她和我说,北野学文化课也很认真,但对老师不尊敬,见面都不打招呼。我开玩笑说,他眼睛长在头顶上,看不见你。

  我上星期去看过他,他好像又长高了;陈念,你长高了吗?

  但人还是那么瘦,你应该也一样。

  对了,有些事发展到现在有了点成果,想和你讲讲。从去年开始,我申请组织了防范和抵制校园暴力的活动,上边挺重视。到现在,有了好结果。

  看来,这世上没有解决不了的难题,只有不够投入的重视和精力。

  所以我常在想,如果当初在曾好和魏莱闹到局里的时候,有人,比如我,给予足够高的重视和精力,是不是后来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陈念,我始终欠你。

  到了现在,我仍想和你说一声对不起。

  因为轻易许下承诺,因为辜负你的信任,因为没保护好你;以致你对我处在的群体持质疑态度,以致后来你在最孤立无援的时候,找不到正确的路。

  但我知道,你又会淡淡地说,不是我一个人的事。

  你总是那么冷静,你总是把事情看得通透。

  不过陈念,我时常在想,我很想知道,现在的你,是否还相信,相信真,相信美,相信善,相信“相信”本身。

  如果是,我将万分感激。

  郑易

  2016年10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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