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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〇


  第二十二章

  北京西站,一个被名牌包装起来的农民的军人儿子,在车站下四通八达而又哪都不通不达的隧道里徘徊,他至今未找到能看见天空的出口。

  许三多又一次停了下来,辨识方位,并且查看不知哪位塞给他的多功能运动表,那上边有指南针。

  他茫然看着从这方向来的人,往那方向去的人,在这里就算掌握经纬度精确到厘米又有什么用处。

  首都让我想起那次让我出尽洋相的演习,每走一步都觉得要撞到墙。队长如果到了这里会欣喜若狂,他一定会利用这样难得的复杂地形布置他的反恐演习。

  许三多终于发现要出去是如此简单,放弃自己的认知,随大溜拥出去便能看见天空,不要走出去,而是被推搡着流出去。

  终于看见一丝天光的许三多惊讶地看着压在自己头上的大楼,以至于要伸出一只手去压着并不存在的军帽。

  大楼,街道,更多的大楼和街道,逆着阳光的大楼和街道,背着阳光的大楼和街道似乎在旋转,转得他喘不过气。

  许三多从茫然中坠入更大的茫然,但是绝对看不出满意。

  刚出车站的许三多便被人袭击了,几个人同时从四面八方冲上来,许三多退一步,抢制背后的墙,同时摆出一个防御姿势。

  "要车吗?"

  "要住宿吗?"

  "……"

  许三多迅速把这些乱七八糟在脑子里过一遍,确认没有自己想要的东西,并且立刻给自己想出了摆脱窘境的办法,一辆大巴正从旁边驶过,他一跃而上,攀住车门,那姿态在上战车或者直升机时是常见的。

  车急刹,司机探出头怒骂道:"说你要找死换辆别的车!"

  车驶走了,许三多茫然。

  对了,这不是战车和直升机。这里没人跟你说全军冲击,这里人只说走吧走吧。

  终于知道做了不得了的错事,许三多臊得狠低了头,一直到为他侧目的人全走空才敢再想自己去什么地方。

  写得蚂蚁打架一样的车牌比别的东西更让他头大。

  于是一个步兵出身的人选择了自己最习惯的方式,他沿着环线开步。

  走吧,只要开步走,总是可以走到自己要去的地方。

  车水马龙,楼山灯海。

  一个傻子在这中间神驰目眩,一个傻子用自己的腿子在丈量着这座巨大城市的环线。两步一米,标准步伐,不疾不徐,但一步后紧接着下一步,没有停顿没有间歇,用的是一种对城市人来说是小跑的步子。

  一个接一个的路口,永远过不完的路口,永远看不完的新奇。直到厌倦。

  许三多终于发现了自己熟悉的东西,可那不是个好兆头。他看见了那座巨大的车站,他作为始发的北京西站。

  我发现一件事情,首都是圆的。六个小时以后,我回到了出发的地方。圆圈,终即始,始即终。军营都是方的,成排,成列,从几排几列去几排几列,从目标A到目标B,我们绝不允许原地转圈的生活。

  走进地下通道的人都成了黝黝的黑影,一个疲劳的家伙在徘徊着,许三多已经心力交瘁了。走在隧道里,看见天空就算胜利。可在这样大的城市,看见什么算是胜利?在这空旷的地下通道里歌声让人清朗,也很让此时的许三多觉得感怀。

  一个流浪歌手,像许三多一样年青、忧伤、沧桑,一个背包,一把吉他,垫一张晨报坐在地上。伤感而迷茫,许三多蹲下了,他一直把那首歌听完。

  那厢看着许三多,笑笑,很强的倦意。跟暴发户许三多相比,他算是褴褛。

  歌手:"谢谢你听完。其他人都好像有很多大事要忙。"

  许三多看着,这个人让他想起史今,想起伍六一,想起很多人,但这么一个人和他认识那些行如风坐如钟的军人实在没有一丝相像的地方。

  他审度对方的行装,打了补丁,仅仅维持在一个不要太落魄的程度。

  "我能帮你吗?"

  "不能。肯定不能。"歌手这样斩钉截铁,几乎让许三多愕然。

  许三多:"那你,能帮我吗?"

  歌手:"好像也不能。"

  许三多沮丧得快要哭了:"我只是想去天安门,我找不到它。"

  歌手讶然得快笑了出来:"你沿着长安街走就是呀!"

  "我完全不认路。我只要知道方向,我只认方向。可所有人只告诉我地名,不告诉我方向。"

  "这个拿去吧。"一张北京地图,很旧,上边打满了很多的圈圈和叉叉,天安门用显眼的五角星画上,那正是许三多需要的东西。

  好吧,那么现在算是有了方向,许三多大步走着,啃着一个刚买来的面包,同时很注意营养地啜着一盒牛奶。

  华灯初上,夜色慵懒,在逛街遛狗打发时间的人们中,一个人像箭头一样穿过,径直往他那说出来会被人笑话的目标。

  在首都像在荒原一样,容易走失,人们各忙各的,蚂蚱和蝗虫永不相干。在荒原做兵时,我们像牧民一样深信敖包的神圣,因为它是我们在迷路时唯一的标志,在这里,天安门是我所知的唯一标志。

  现在他终于看见了,宏大而广阔,被灯光点缀,被人流和车流拥挤,被哨兵守卫。许三多平静一下心情,让早已起泡的脚得到几秒钟歇息,让急切的心情趋近平和。

  这个幼稚的朝圣者流连在华表之下,被人流从金水桥边挤开,终于发现地下通道可以去到他已经把眼望穿的对面,到了对面又被巨大的会堂吓呆。

  最后吸引他的是人民英雄纪念碑,当然只能是人民英雄纪念碑,因为那上边雕得有军人。

  然后一个傻子尝试着从各个角度观察那座碑,远至箭楼,近至需要仰望,侧至能看到碑的棱角,如果有一架直升机,他可能还要试试俯瞰。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于是更加茫然。

  最后的几只风筝在夜空飘荡。

  纪念碑前的哨兵在换岗。

  一个小小的人影远远地蹲在一个新的角度。

  人流已经消失了,已经是深夜,车流也终于不再成流,像是关闭的水龙头滴下的水滴。仍然在广场上出没的只有那些两人一队的卫戍士兵。

  许三多蹲踞着,角度是新的,姿势是老的,他现在的位置看纪念碑需要仰视,以至能看见上边的星空,那是个沮丧又伤感的表情。

  我没蠢到相信碑上会刻着我们的名字,当然也不会刻在地砖上,那只是个比喻。我来找个明白,或者退一步,哭一场,笑一场,然后,一个方向,一个标志至少该告诉人下边的方向。可我只是在这里发呆,在这里像在别处一样。

  一个人在这广场上会显得如此的小,海水里掺杂的一粒沙子,被夜幕包裹的一个小小黑点。

  那个黑点无目的地沿着整个广场又走了一圈,并且身后缀上了又一个稍大的黑点,后者是两名双人并行的卫戍士兵。

  一双便鞋,即使是名牌也经不起这样的折腾,许三多抬脚看了看,鞋底上的刻纹已经完全被磨没了。

  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您好。"

  许三多回身,两个笔挺的卫戍士兵站在那里就像一堵墙,威武、庄重,像他们的岗位要求那样的一丝不苟,让许三多惘然。

  许三多:"你们好。"

  士兵A:"我能帮您吗?"

  许三多:"不能。"

  他心情很复杂地看着那两位,士兵A略老成些,士兵B稍小,可能今生还没刮过胡子,军装是许三多从没穿过的那种质地,这一切都让许三多觉得亲切和留恋。

  士兵A:"那么,请出示证件。"

  后五个字立刻把许三多拉回现实,有些愕然,又有些习以为常。那边极仔细地查看他的证件,用电筒照射,只差没有射到他脸上来看。

  士兵A:"军人为什么不穿军装?"

  许三多:"因为……是的,我没穿。"

  那几乎不算个答案。问话者也不是质问,是疑问。

  士兵A:"您已经在这里逗留了四个半小时以上。我能帮您吗?"

  许三多:"不能。"

  士兵B:"您想做什么?"

  许三多迎着那两人的目光:"我想看升旗。"

  士兵A:"五个小时后才会升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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