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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七


  致庸一惊:“什么?外头又打仗了?还是又闹饥荒了?”映霞急忙改口:“没有没有,这几年天下太平,风调雨顺,没什么事儿,咱们还是回去。”致庸正要转身走,忽然眯细了眼睛,盯上了远处出现的一队灾民,大叫道:“那是什么?小栓子,快帮我看看,那是什么?我这会儿,用胡大帅给我的望远镜也看不清楚了!”小栓刚要回答,映霞暗暗捅了他一把,摆摆手道:“爷爷,没什么,您看花眼了,那边什么也没有!”致庸反复转动望远镜,叫:“胡说!那是人,怎么看着像是灾民!……不对,那正是灾民!映霞,你这个混小子,干吗糊弄我,说那儿什么也没有?看我揍你!”他抡起拐棍要打,映霞早已跳开。致庸神情里一时注满了悲伤,道:“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映霞,你为什么还站着,灾民又来了,赶快回去搬大锅,垒大灶,给灾民熬粥哇!见到这么多灾民,你怎么还在这里站得住呀!我打你这个不懂事的坏小子!”

  映霞看他这般伤感,忙笑着道:“爷爷,粥棚早就开了,在村西头呢,您以为您让我当了家,我什么都不懂啊!”致庸松了一口气:“真开了?”小栓忙道:“老爷,孙少爷真的在村西开了粥场,要不咱去那儿看看?”

  “走……”致庸要走,又站住:“不,我不去,我不去了,我这一辈子,看到的灾民太多了……咸丰五年我见过他们,光绪……我见过他们次数太多了,老天爷为什么这样待我,让我死的时候,还见到他们!”说着他又哭了起来。

  乔家大大的银库里堆满了银子,致庸被映霞搀扶着,在银架中间慢慢走着。小栓提着灯在前面为他照亮。致庸用手抚摩着身边大笔的银子,突然问:“映霞,我们家里现在有多少银子?”映霞想了想,半开玩笑道:“爷爷,您非要知道吗?”致庸哼了一声:“怎么,我不是这个家的一家之主了吗?”映霞道:“爷爷,您当然是,我在家里,也就是个傀儡。”致庸有点不耐烦,又问了一遍:“多少,快告诉我。”映霞小声道:“两千万两。”致庸大惊失色,不相信地看着他:“两千万两?你把天下的银子都弄到咱们家来了?”

  映霞看着他,叹口气:“爷爷……”致庸接着又问:“国库……国库一年收入多少银子?”映霞想了想道:“去掉给洋人的赔款银子,最好的年景,国库一年也就能收进去七百万两。”致庸又是一惊:“怎么,我们家的银子,顶得上两三个国库?”映霞点头。

  致庸心中大惊,怒视着映霞。映霞有点害怕地看着他:“爷爷,您又怎么了?”致庸颤巍巍举起拐杖:“我打你这个坏小子,我们乔家,总共一百来号人,我们要这么多银子干什么?你把这么多银子放到这里不流动,怎么为天下人生利?这么多银子放到你家里,你想吃它吗?”映霞连忙一闪,却见致庸已经颓然放下拐杖:“走走,扶我出去,这里让我头晕。”映霞赶紧扶他出去了。

  夕阳慢慢落下,最后一片光焰似乎在筋疲力尽地收缩吞吐。乔家书房里,致庸忽然在旧抽屉里乱翻起来,叫道:“我的账,我的账在哪里?谁动我的账了?”映霞闻声跑进来:“爷爷,您的什么账?您就没管过账啊!”致庸不讲理道:“谁说我没管过账?我管过!去把二十年以前的那些旧账,都给我找出来,我要算账!”映霞生气道:“爷爷,二十年前的旧账,您这会儿还算什么呀?人家欠咱的,咱欠人家的,早就清账了!”

  致庸瞪着眼:“不,我要再算算,万一我还欠了人家的账,或者人家欠了我的,不算清怎么办?我一辈子的旧账,要是算不清,我怎么死?”映霞看了他半晌,道:“好,我给您找去。”

  没过多久,致庸面前就堆满了二十年前的旧账簿。他颤抖着手翻了半天,道:“映霞,你找几个记账先生来,这些旧账中的相与,一个一个,我都欠他们的银子!”映霞大惊:“爷爷……”致庸继续道:“这些相与,都是当年和我做生意的人,这些账都算错了,我们家至少得五倍还人家的银子!”

  映霞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爷爷,您是不是糊涂了,这些账都清过了,怎么还欠他们银子?五倍地还他们,那咱们一下得还给他们多少啊?”致庸丝毫不理会,蛮横道:“还多少都得还!这个家,今儿还是我说了算!……”映霞倒吸一口凉气,说不出话来了。

  映霞无奈,自个儿在心里嘀咕半天,只能到玉菡处求救了。乔家当年的那些旧账,都在奶奶陆玉菡心里呢。不料玉菡听完映霞的话,默默看了他半晌,耐心道:“映霞,好孩子,听你爷爷的,他要怎么办,你就怎么办!”映霞没料到她竟会这样说,忍不住冲口而出:“奶奶,您怎么和爷爷一样糊涂了……”

  玉菡叹口气道:“孩子,你爷爷这辈子,挣了上千万的银子,身上却从来不带一两银子。别人都以为他做生意是为了挣银子,可是你们乔家人应当知道,他从来就不是为了挣银子而做生意,一辈子都不是!”映霞有点不服气:“奶奶,那您告诉我,爷爷这样做,到底是为了什么?”玉菡道:“你这么聪明,十九岁就掌管了家事,像你爷爷当年一样,你能猜得出来!猜不出来就回去猜,哪天猜出来了,再回来告诉奶奶!”

  映霞离开太谷,回祁县来,走到半途,突然大叫道:“奶奶,我知道爷爷这么做是为什么了!爷爷一定是觉得中国的银子流到外国去的太多了,他这些天是在找理由,想让这些银子重新散到民间去,他想为中国人留住这些银子,让它们在民间流动,为天下人生利!”他调转车头赶回去,向玉菡跪下道:“奶奶,我懂了,我这就回去,照爷爷的吩咐办!”

  又是一天,乔家在中堂内,致庸原地不动地坐着,目光呆滞。小栓害怕地站在他身边。映霞匆匆赶来,有点担心道:“爷爷,您又怎么了?”致庸突然激动道:“你昨天说了一句话,你再把那话说一遍我听听!”映霞赔笑道:“爷爷,我昨天说了那么多话,您要我把哪句话再说一遍?”致庸拐杖捣着地道:“就是那一句什么,‘爷爷一生北上大漠南到海,东到极边西到蛮荒之地,可世道要变,他做的事情没有一件是能够留存下去的!’你说过这话没有?”映霞吃了一惊道:“爷爷,我那是胡说,您饶了我吧!”致庸坚持道:“不,你不是胡说,你说的是真心话,你以为你们这一代人心里想的是什么,我都不清楚?”映霞不由得笑了:“爷爷,我们想什么,您说说?”

  “你们这一代人,认为大清国要亡,我们这些人一生中做的事情,一件也留不住!”致庸叫道。映霞脸上的笑容落了:“爷爷,大清国照这样下去,如果不亡,再无天理!”

  “不行,……”致庸的声音哆嗦起来,“我一辈子……我这一辈子不能白活,我想救国,救民,我一辈子就想做这一件事……可我就是救不了国,救不了民,也一定要在世上留下点牢靠的东西,我非要留下一件牢靠的东西不行!映霞,把咱家的银子拿出来,我要盖房子!”

  “爷爷,您要盖房子?”映霞迟疑了一下问。“这个国家的事我管不了,也不让我管,我就用我的银子盖房子!映霞,你现在就去!把周围还剩下的一些空地全买下来,人家要多少银子,咱给他多少银子!买下了这些空地,你给我去请天下最好的匠人,好好地盖一座乔家大院!”

  映霞激动起来:“爷爷,我们家新添的人口不少,都挤在一起住,是不方便。只是不知道爷爷打算花多少银子!”致庸哼了一声:“能花多少银子花多少银子!告诉那些匠人,不要着急,房子要慢慢盖,用最好的石料,最好的砖,砌墙的时候,要用江米汁掺和白灰、蜂蜜,再加上糖稀,用天下最黏的东西给我抹缝,所有的梁柱都给我用猪血泡,泡完了再给我涂上桐油,保证它们二百年内不受虫蚀!”

  映霞伸伸舌头,开玩笑道:“爷爷,您要是年轻,能把人家这一行的饭碗也夺了!”致庸又道:“还有石匠和木匠,你要给我请来全山西最好的,告诉他们,房子盖好后,我要看到天下最好的石雕、木雕和砖雕,要把那些一蔓千枝、和合二仙、三星高照、四季花卉、五福捧寿、六合通顺、七巧回纹、八骏九狮、葡萄百子等等我们这个年月的好东西都给我刻上,留下来……”说着不知怎的他又哭了起来:“国家的事我做不了什么主,天下的黎民百姓我也救不了多少,这个院子的事我还做不得主吗!办去!”

  半年过后,一座全新的乔家大院落成了。这一天,映霞又陪致庸去银库看,这时银库里的银子已经去了三分之二。致庸慢慢地走着,心中突然一动,猛地站住,脸色苍白,低声叫道:“我把想了一辈子的大事忘了!我怎么了?真是糊涂了吗?”映霞紧张问:“爷爷,怎么了?”

  “映霞,咱们家里还有多少银子?”映霞一愣:“还有六百二十万两!”

  致庸心中一宽,流泪道:“好,好,你给我写两张银票,一张三百万两,一张三百二十万两,我要还债!”映霞大惊,哭腔道:“爷爷,您还要还债?”致庸点头,神情苍凉而悠远:“当然要还!爷爷一生都是生意人,生意人当然要讲诚信,欠债就要还!我快死了,不能欠着这两个人的债走啊!”映霞心疼道:“爷爷,把这些银子还了,咱们家就一两银子也没有了!”

  “那就是你的事情了!你爷爷接管家事的时候,不但没有银子,还欠了人家许多债呢!”

  映霞听他说得悲凉伤感,一时间也不好多问,点点头去了,转眼拿回了两张银票。致庸接过来,一张一张看仔细了,塞进靴筒。他对映霞说:“明天给我套车,我要去两个地方见两个人,我一辈子欠她们的债,该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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