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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三


  致庸在家呆了几天,就按原定计划,带着长栓往包头去。刚到雁门关,一个惊人的消息拦住了他。那日他们正在店中打尖,忽听旁边桌上的一位胖客商道:“听说没有,就是今年带兵打过黄河,声称要一直打进北京的长毛军大帅刘黑七,在安徽战败,做了官军的俘虏。”此言一出,喧闹的店中立刻静了许多,半数的人都竖起耳朵来。那客商一见这么多人注意,当下得意地提高声调道:“我有个表舅现在朝廷为官,圣旨是他帮皇上拟的,消息是他家传出来的!”

  “然后呢?”和他一桌的另一个客商一迭声地追问起来,这胖客商矜持了一下,继续道:“这个人可是朝廷和长毛军开战以来活捉的最大的官之一,皇上发了旨,近日就要解他到北京,在菜市口凌迟处死呢。”

  致庸大惊,连忙站起,冲着那客商一拱手:“这位爷请了,你刚才说那位被抓住的长毛军大帅,真叫刘黑七?”胖客商看看他,道:“是啊,就叫刘黑七,怎么,你和他有亲还是有旧?”致庸闻言一怔,赶紧摇头。胖客商见状道:“一无亲二元旧,你这么着急于吗?对了,听话音你是祁县的,这刘黑七也是你们县的人呢,没准你以前就听说过他?”

  致庸没有接口,拱了拱手表示谢意,低声对长栓道:“咱们不去包头了,赶快回北京,晚了就见不到了!”长栓大惊:“东家,您要去北京见刘黑七?”但见致庸已经红了眼圈道:“什么话也甭说了!赶快走!刘寨主是当年被我不慎带进长毛军中去的,他就要死了,我别的帮不上,我得去送送他,表一表我的愧疚之心!是我乔致庸误了他呀!”长栓傻了眼:“东家,可眼下……”致庸已经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了,丢一块银子在桌上,大步走出,上马急驰而去。

  李德龄见致庸黑着眼圈,风尘仆仆赶回北京来,已经大大地吓了一跳,待得知原因后,更是大惊失色,赶紧把致庸拉进密室,紧张地问道:“东家,您真的是为刘黑七赶回来的?”致庸重重地点头。李德龄叹道:“东家来晚了,那刘黑七和他儿子刘小宝前天已在菜市口正法啦,这事整个北京闹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致庸大叫一声,呕出一口血来,一把抓住李德龄,一迭声地大叫:“什么?已经死了?”说着泪珠子就扑簌簌地落将下来。那李德龄挣脱了他的手,赶紧走过去,看看窗外无人,回头扶他坐下,低声劝道:“东家,别这样啊,人死不能复生,再说这两人死得悲壮慷慨,他们是唱着咱们山西梆子死的,行刑那天好多人都去看了,都夸他们是真英雄呢!”

  致庸一时呆呆地坐着,两眼直直地望着远方,泪水就像泉水一般流个不止。李德龄看看他,又叹道:“说来也真是可怜,朝廷要杀一儆百,听说每个人都剐了三千刀才死,死了还要暴尸一月,不准任何人收殓。”致庸猛地站起,大声问:“怎么,人杀就杀了,还要暴尸一月?”李德龄吓了一跳,点头。致庸不再说话,走到窗口久久伫立,突然回头吩咐李德龄:“让铁信石来见我!是我害了刘寨主父子,我不能赶在他们临死前见一面,当面对他们说出我一生的悔恨,请他们原谅,我还不能在他们死后为他们收尸吗?……”

  京城何家内宅里。雪瑛一个人呆呆地坐着。翠儿见她无聊,走过来没话找话道:“太太,您知道吗?前几日那个被皇上在菜市口斩了首的刘黑七,就是那个要带兵打进北京来的长毛军大帅,竟是山西人,还是祁县的呢!”雪瑛古怪地看她一眼:“你怎么才知道?告诉你,这个刘黑七,原本就是祁县的强盗,祁县好多人都认识他,就连乔致庸,和他也有瓜葛呢!”

  翠儿一愣:“乔东家和一个强盗有瓜葛,不会吧?”雪瑛瞅了翠儿一眼,没好气道:“怎么不会。当初不是乔致庸单枪匹马去老鸦山,要刘黑七与他一起南下贩茶,这个刘黑七还出不了山西,去江南投奔长毛军呢。这件事别人不一定知道,可是我知道!”翠儿一听就变了脸色,赶紧摆手,低声道:“太太可别乱说,这样的事,要是让朝廷知道了,给乔东家安一个通匪的罪名,那可是杀头的罪!”

  雪瑛哼了一声,猛地站起,回头恨恨道:“翠儿,他把我害成今天这个样子,还不够个杀头的罪吗?”翠儿心中暗暗叫苦,不敢再说什么,转身就要走开。雪瑛皱皱眉道:“你又要到哪里去,还没陪我说两句话,就这么不耐烦了要走开!”翠儿看看她,百般无奈道:“太太,我……我就是心里闷得慌,想出去走走。”

  雪瑛盯了她一眼,看她紧张地摆弄着手上的玉环,恨声道:“你,还是忘不了长栓?”翠儿忍不住委屈道:“不,太太……”她说不下去,眼泪又要涌出。雪瑛道:“你要是忘不了他,就去西河沿大德兴找他吧,让我一个人孤苦伶仃地活到死!你也不用来给我收尸,也不用回来哭我!你走,你们都走,我谁也不想见!”

  翠儿看她又是一阵疯癫般的发作,只得赶紧回来:“太太,我不出去了,行吗?太太怎么忘了,长栓眼下不在北京,长栓和乔东家已经回祁县了。”雪瑛眼中闪出泪花,变了个凄凄切切的腔调道:“翠儿,你现在和我在一起,是不是觉得特委屈?我这个人是不是变得让谁都受不了?谁都特想从我身边走开?”

  翠儿连忙摇头:“不,太太,我就是想出去走走。太太不让我出去,我就不出去,我在家陪太太。”雪瑛拭去眼泪道:“不,你去!想出去走走就出去走走。来人,传话给前院,给翠姑娘套车!”小丫头应声走出。“谢太太!”翠儿暗暗松了一口气。雪瑛看看她,又换了一个脸,转过身去不再说话。翠儿注视着她的背影,急忙离去。

  翠儿出门上车,心头一阵轻松,接着却落下泪来。车夫何二在前面问道:“翠姑娘,去哪?”翠儿想了想,拭泪道:“去西河沿大德兴茶票庄。”何二也不多问,当下便往西河沿赶去。翠儿在车中摆弄着腕上的玉环,低低地赌气般自语道:“就算他不在,我就不能去那里走走?这个没良心的,真的就把我忘了?……”

  大德兴茶票庄到了。翠儿寻了一个隐秘的地方下车,痴痴地望着那个熟悉的店门,想着长栓不在,自己还是这么痴情,不觉流下眼泪。就这样一动不动呆了一个时辰,刚要吩咐回去,却见一个人赶着大车从大德兴茶票庄大门里走出来。翠儿大惊,只当自己花了眼,揉了揉定睛看去,正是长栓。翠儿还没有喊出口,那长栓已经赶车从她面前匆匆驶过,向前面一条街去了。

  翠儿心里热腾腾起来。这些日子她在何家已经受够了,她想见一见长栓,从他嘴里得到一句准话,只要长栓说出一个走字,她就会不顾一切地离开那个已经成了她的地狱的地方。翠儿吩咐车夫快跟上去。只见长栓转到后街的棺材铺停下来,没多久又见他指挥棺材铺里的伙计将两口棺材架到车上,用干草小心盖好。翠儿又惊又疑,心头扑腾腾乱跳起来,自己要办的事也忘了大半。

  那长栓左右看了看,载着两口棺材离去。这次他没有回大德兴茶票庄,而是向城外赶去。翠儿令车夫一路远远地跟着,只见长栓走的路越来越荒凉,树林子越来越多,已经很少看见行人车辆。翠儿越跟越觉得长栓的行踪诡异,心里也越来越觉得害怕。这时就见长栓赶车转过一个荒凉的山坡,进了一片林地,四下看了看,停了车,草帽盖脸,闭目打起瞌睡来。翠儿远远下车,慢慢摸过去。长栓仍在打瞌睡,停车的地方赫然出现两个挖好的大坑。翠儿身上冷汗都出来了,不敢再去惊动长栓,转身哆嗦着往回走。走了一阵,强烈的好奇心又让她停下了脚步,寻了一个有利的地形躲好,耐心地等待起来。

  夜,渐渐地暗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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