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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〇


  四美熄了灯,在黑暗里睁着眼想了半夜。

  不知怎么的,想起来久远久远的一件事。

  老头子那个时候赌了钱回来,是习惯给自己带一份宵夜来吃的。有时是一碗辣油小馄饨,有时候是一份豆芽回卤干,有时是一个五香茶叶蛋。从来都是他一个人自己吃的,就有那么一夜,四美起夜,拖了鞋子,睡眼朦胧,小狗似地闻着香,寻到老头子的屋门前,从半掩的门向里张望一下。老头子怕是手气好,这一晚特别地和气,招了手叫四美进屋,拿小碗拨了几块回卤干叫四美吃,四美一下子喜得觉头都飞了,呼呼地吃起来,老头子冲着她笑。

  四美忽然地,就想明白了。

  这个没有父母心肠的老头子,自私了一辈子,突然地,就这样,赔上了自己的老命,无私了一回。

  四美在一片黑暗里突然捶打着床板压着声音,哭将起来。

  5

  乔老头子死后两个月,曲阿英等来了乔家的老大。

  从给老头子穿上老衣的那一刻起,曲阿英便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不过她以为这一天会来得更早,然而并没有。

  她等了一天又一天。

  她紧绷着的那根神经被一个无形的手拉紧又放松,再拉紧,再松开。她积聚了满腔的愤懑,胸口胀得如一面鼓,她得为自己个儿争一点响动。可是,日子一天天的过,这股子积在腔子里的气一丝丝地溜走了,曲阿英觉得自己活像一只开始漏气的气球。

  曲阿英越发地觉得乔家的那个大儿子不简单。他让她自己先耗上这么一场,耗得失了志气与斗志,然后再来对付她。她不能叫他称了心。

  所以,终于面对面地跟这乔家的大儿子坐在一起时,曲阿英是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的。

  她甚至还替老头子戴着孝,把一朵白毛线扎成的小花别在鬓边,直挺着背,耸了肩,她想起多年以前,丈夫死了,也是这样,团团的一屋子婆家人,一双双急红了的眼,一副副穷凶极恶的心肝,她的身边只得八岁的儿子与抱在手上的小女儿,那个时候她都没有怕过,现在,她也不怕。

  不过,乔家的儿女们似乎并没有怎样的来势汹汹,只来了一个老大,和原先便住在这房子里的老四。

  老大一成,坐了她的对面,四美坐在一张矮矮的小木凳子上。

  曲阿英闭紧了嘴,打定主意后发制人。

  果然是一成先开的口,出乎曲阿英的意料,他语调平和,老头子活着时反倒没有这么温和过。

  乔一成说:对不住了曲阿姨,要麻烦你搬个家了。我妹妹要住回来,总不成她在她姐姐家住一辈子。

  曲阿英微微笑了说:四美要搬回来是不?这里原本就是她的家,我哪会做那种刻薄事,我今天就叫我家女儿收拾屋子搬出来,叫四美还住她原先的屋。我女儿可以跟我在堂屋里搭床。

  一成神情有点疲惫,也笑了笑,继续温吞吞地说:不是这个意思,曲阿姨你没有弄清楚。我是说,这老屋,房产属于我小妹乔四美,您以及您的家人住在这里是不合适的。

  曲阿英觉得自己声音微微发着抖,不是不怕的,但是也由不得她怕了。

  曲阿英说:我跟你父亲没有办手续,但我们终归是事实婚姻。我们是乡下人,但是我们也是懂法的。我是有权利继承乔大哥的遗产的。

  一成捏捏鼻梁,又笑了一下,说:曲阿姨您说得对,您是有头脑的老人家,您是有权利继承老头子的财产,所以,老头子有多少钱,您尽管拿走,我们做儿女的,从小到大,没有受过这个父亲多少的恩典,现在当然也不会争这笔钱。但是,这房子,房产证与土地证上是我妹妹乔四美的名字,不是老头子的财产,您当然就没有权利继承。

  曲阿英这一回真的笑了出来,哎呀,一成,你会不会记错了呢。你看,这房产证,土地证,上面明明白白写的是乔祖望的名字。

  她拿出两张纸,推到一成面前,当然,这个是复印的,原件在我这里。一成,我一个寡妇人家,背井离乡,侍候你父亲一场,也不容易,没有功劳也还有苦劳,特别是后来,你们跟老头子呕气,一撒手把他全推给我,不是一天两天啊,我为他做的,就算是他原配,你们的妈,也不一定能做到。

  一成一个手指头又把那两张纸推回到曲阿英的面前:所以我说,您可以拿走老头子的钱。那个我们几个儿女完全没有意见。可是,您还是没有弄明白,我手里的这份证书才是真的,老头子那里的那份不是。如果你不信,我们可以找权威部门来认定。

  曲阿英冷冷地笑:哦,老头子的证书是假的?他当时可亲口跟我说过,这房子是他的。人嘴两块皮,这个时候,人已死了,死无对证,你说什么都是可以的。你在电视台做事,见得多识得多,想要骗我一个乡下来的老太婆还不是一句话。

  四美插嘴道:你不要糊涂,老头子的嘴里,有几句真话?你跟他不算久可也不算短了,你是真不明白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老头子嘴里有几句真话,这话可是正正地撞在曲阿英的胸口,老头子说过几句真话呢?她想,她还真不清楚。人就是这么个不是东西的东西,谁知道谁的心里放了几句真话,这真话从嘴巴的两块皮里翻搅一通出来后又剩了几句是真的。

  一成接着说:我会陪着您一起去鉴定,我的话您不信,公家的话你总该要信。等事情弄明白了,咱们再谈搬家的事儿。这事儿,不急。您看,您是孤儿寡母的,我妹妹也是单身带一个孩子,这种苦处,您最能体会,还希望您能体谅,我得替我妹妹打算打算。

  曲阿英握了一手的冷汗,她知道她是输了。但是输也要输得有个架子在,她想着,她一个寡妇人家,拉扯两个孩子长大,自然有点斤两也自然有点担当,那我们就去找公家人鉴定一下,她说,要是我的那份是假,二话不说,我卷铺盖走人,要是真的,对不住,谁也别想把我赶走。

  曲阿英说着,慢慢地直了腰站起来,一步一步地走出去。她知道她是输了。她得端着架子把这两步走完。别叫人看笑话看得太得了意。

  乔一成在办完这件事之后,在家里休息了两天没有去上班。第三天,他去上班了。他想,无论如何,这一天他得去单位。

  原本乔一成是新一任副台长的侯选人之一,因为上一次的嫖妓事件,一成与这个机会失之交臂。

  这一天,是新任台长副台长宣布就任的日子,乔一成坐在宽阔的电视台演播大厅的一个角落里,与众人一起鼓掌。心下一片坦然与宽慰。

  就在台领导竞聘全部结束的那一天,台里镇重地发布了一个公告,替乔一成同志正名,洗清了有关他嫖妓的声名,并将此公告发布在西祠记者论坛里。

  一个月以后,曲阿英一家子搬离了乔家老屋。

  曲阿英的儿子还要拼着闹上一场,曲阿英说:儿子,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在乡下时,爱打的那种麻雀牌?儿子,输了就是输了。洗一把牌我们重新打,赖皮算怎么回事?

  曲家母子们搬离了乔家,临走前,乔一成又交给曲阿英一笔钱,说是乔家子女们凑给她的,为了她曾为乔祖望做的一切,表示感谢。

  二强跟曲阿英的儿子说,要是你还想做下去,自然可以在我的店子里继续做。

  乔四美搬回了老屋。兄弟与姐姐帮着她搬的家。

  三丽说:这屋子如今宽了,四美你不怕吧?一个人带着孩子?

  四美说:我不怕。我从小在这里,怎么会怕?小时候怕鬼啊怪的,一把年纪了哪会怕?

  而且,四美想,在这屋里过世的人,好也罢歹也罢,总是自家的亲人,是妈,是爸。

  一道到这老屋来的,还有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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