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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九


  她永远记得最初两个人相识时的情景。

  那个时候,在技校,每到中午,大家把在学校食堂里热的饭盒拿到班上,忙不叠地拉响墙角的那个有线广播喇叭,听评书,岳飞传,还有长篇广播连续剧《夜幕下的哈尔滨》,那年月,没什么娱乐,那么半个小时,就是极致的快乐了。

  可那一日,记不得是哪个冒失鬼,心急火燎地把那拉绳拉断了。听不成广播,纺织班,一教室全是女孩子,除了乱叫顶不了什么事。不知是谁叫:把机修班的王一丁叫来,他会弄。

  于是乔三丽去了,忙忙地跑上三楼,推开机修班的门,问:哪个是王一丁?来帮个忙!

  角落里站起一个少年人,高大健壮,却又不显笨拙,包了一满口的饭,两颊撑得鼓鼓的,二话不说跟着她回班,拉过桌子,跳上去,三下五除二弄好了,一屋子的女生听得满意入神,三丽回过神来想要说声谢时,叫一丁的人已经走了。

  后来,再在校园里遇上时,便有调皮的男生在一旁开玩笑起哄:王一丁,有人找!王一丁,有人找!

  那日子,仿佛还近在眼前,转瞬就是二十多年。可是并没有走远,三丽有时甚至还能感到一丁当时向自己走过来时带起的一点点的风。

  一丁蹲到腿都酸麻了,三丽还在剪着,一丁说:三丽,根剪坏了就再也发不了下一茬了。

  三丽说:我知道。所以你可别丢下我。

  一丁的腿实在酸痛,于是半跪着搂了三丽的肩。

  三丽把头搁在他的肩上,鼻尖是一丁身上的味道,他的工作服上的机油味儿,皮肤的味道,头发上洗发水的香,脖领间一点点的汗味。

  乔三丽想:这是唯一一个能让我快活的男人。

  她感到一丁在发着抖,一丁挺男人气的,可是他是容易哭的,他爸死,他妈死,他哭得比谁都伤心,大颗大颗地眼泪汹涌地扑出眼眶,他垂着手,哭得呜呜咽咽。但是他可没有像现在这样哭过。

  三丽拍拍他的背:我们俩个一直过到老,啊?

  一丁的爸妈都去世之后,屋子空阔了不少,三丽打算重新弄一下,贴个壁纸,做个地板什么的,一丁是三丽怎么说就怎么好,一成说,他可以帮着他们做,一丁也是九死一生,身体刚好一点。他认识很不错的装修公司,价钱也很合理。

  一成于是在周末闲了时替一丁与三丽跑了趟装修大市场,在那里不期遇上一个想不到的人。

  项南方。

  南方似乎也在买装修材料,只身一人,穿着随意,头发扎起来,看上去与平时大不一样,一成几乎没有认出她来。

  一成非常地吃惊,不明白为什么南方会一个人来这里买装修材料。

  南方告诉一成,她买了一处新房子,问一成要不要一起去看下。

  他们一起打车到了市里的一个新开发区,离市区挺远,沿途还是窄窄的石子路。

  车开到一片刚建好的小区,临一片湖,外围还没有完全建成,有点乱,不过看得出来,建成后会很清幽很漂亮。

  一成细看南方,觉得她的模样没有什么大的变化。

  项南方就是这样的一种女人,年青时并不太显小,而中年甚至老年之后似乎也无大的变化,她们总是从容地把自己隔在岁月之外,镇定地在时间之外行走。

  一成问起,为什么会在这里买房子呢。

  南方笑笑说:这里是我的第二故乡,我在这里出生成长,总还是想着要回来的。我自己买的房子,感觉上,才真正是属于我自己的。

  她用手遮在眼前挡住阳光,仰头看着高楼:下一回回来,就正式装修了,我自己设计的,找人画了图纸,一草一纸,一桌一椅,我都要自己弄,慢慢地做。你知道,她指向最高的那一层朝南的一角:我总想着,要有一个带阁楼的房子,父母家的阁楼以前是父亲的专用,任谁也不许上去,后来父亲年纪大了,不便爬楼,我又结婚搬了出来。现在,我人又在外地。大哥的儿子一早看中了那阁楼,吵着要做一个游戏间。

  南方眯着眼,絮絮地说着,一成从没有见过她这个样子,这样念念于自小的一个梦想,一个执念,一个阁楼,就好像是她全部的世界。

  一成柔声问:你这么跑来跑去,不累吗?

  南方轻轻笑着说:反正我不急,房子也并不很大,做它个一年两年都不要紧。

  一成想一想说:要不这样,你要是放心,我替你看着,你不用每次跑回来。

  南方睁大眼看过来:装修很麻烦的。

  一成笑起来:你说过的,反正不急。我也用不着天天来,你还可以遥控指挥。

  南方略想一想说:我也不跟你客气,你有空时帮我看下,回头我丢给你一套钥匙。又笑,一成,你总是这样。

  什么?乔一成没有明白。

  南方想着:你总是爱担一份担子在肩上,只要是你关心的人,你总是要为着他担一负担子,心里面才快活的。可是临出口就便成了:你待人总是这样地好。

  南方下午就要回去。一成看她也没有开车过来,多少有点奇怪,可是南方说,她喜欢这样。

  送走南方之后,一成回到自己家,看见二强坐在楼道里等着他。

  一成问他,你怎么不打电话给我?

  二强答非所问:哥,今天我看见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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