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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七


  我好多年没有见过他。居岸说,是他病了我才来照顾他的,他想见我。拖了一年多。

  文居岸其实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跟这个久不见面的人说这些:不过我觉着他去了也倒好,活着,太受罪了。他得了肠癌,扩散了,脏器全坏了,最后血都吐干了。

  居岸的眼里突然涌出了泪来,大颗大颗,滚将下来,沉重地砸在竹面的桌子上。她努力地睁大眼睛,想阻止眼泪的坠落,样子活像一个惊恐的孩子。

  一成想过要替她擦一下眼泪,最终还是没有行动。只替她重新斟了一杯茶,放在她手里。

  居岸极快速地擦干了眼泪,笑起来,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死了死了,死了就了了,也没什么可说的。

  你母亲还好吗?一成的这个问题差一点儿就出口了,可还是咽下去了。

  居岸像是通了读心术似的,说:我母亲倒还好,还在北京,工作也很不错,在新华社,早些年常常出差,现在快退了,呆在家里的时间也长了。父亲治病的钱,也是她拿的。

  文居岸和乔一成在茶馆里又坐了一会儿,居岸说她要回去了,一成下意识地问道:你现在住哪里?

  居岸说了一个地址:这是我母亲给我父亲买的一套房子,是给他养病用的,我现在还住在那儿。对了,居岸像是突然想起来了:你结婚了吧?有孩子了吗?

  一成说:结了,没有孩子,你呢?

  居岸神情暗了一暗,却又有点无所谓地说:结了,又离了。

  居岸的这种语气叫一成心里缩了一缩,像是有一枚小针,在他心上刺了一点。

  他的耳边似乎有火车长鸣,他的居岸,在长鸣声中离去。然后过了许多年,再回来时,已然沧桑。

  两个人起身时错身而过,一成叹气似地说:你长了这么高了。

  居岸回头往着乔一成,眼睛里有一刹那的诧异,然后变得那样地温柔,是的呢,她说。

  接下来的时间,一成并没有机会再见到居岸。

  家里接连着的事儿,先是四美回来了,然后是三丽走了。

  在戚成钢入院后的第二个月,他便从死亡线上挣扎出来了。之后又治疗了一个多月,又在医院观察了一个月,就出院了。

  乔一成跟四美商量好了,叫她先跟戚成钢到这边来,这里条件好些,他们两口子先在这里住一阵子,而他自己,则回到老屋去跟老头子住上一段。

  四美简直不知该说什么,乔一成不等她开口,便斥道:戚成钢一个死了半个的人,我看他可怜,而且巧巧又小,谁知道这病有没有后遗症,大人没事,别过给孩子!

  出院那天,乔一成把弟妹们都叫到自己家里,二强去医院接他们,二强临走前对一成说:大哥,你说要不要把小弟也叫了来?

  一成没好气地说:你当过年三十哪?二强瞪了他一眼,乔一成转过身说:那你叫上他吧。

  谁知乔七七竟然得了重感冒,怕这时候戚成钢抵抗力弱,万一传染了不好,就没来。

  戚成钢一进门,一成,马素芹还有三丽两口子都吓了一跳。

  戚成钢完全脱了形,面色如土,目光散淡,瞳孔的颜色都浅了,脸庞刀削过似地瘦,颧骨高耸,好似要戳破脸皮,头发极短,两侧与额头还青着,留着扎针的痕迹,整个人简直就是一副骨头架子。

  乔一成不由得就把原本想给戚成钢看的脸色全收了回去。

  四美也瘦得不行,穿了一件军大衣,里面一件厚毛衣外罩着一件男式的大格子衬衫。精神倒还好,而且,乔一成觉得这个小妹妹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乔四美从来就不是这样沉静的,原本她身子的重心是在脖子以上,三丽就曾开玩笑地说她脑子里装满了浆糊是沉的,骨头却轻,整个人是飘着的,现在,这重心好像下移了。

  戚成钢夫妻在乔一成的房子里住下了。

  没过两天乔四美回了老屋一趟,收拾些用得着的东西。

  四美在旧的樟木箱中的一堆杂物里发现了一本老旧的数学簿子,上面铅笔写的名字几乎看不清楚了,翻开来看,连老师红笔的批改都变得黯淡不堪,可是依稀可辨,一个叉,一个叉,又一个叉。

  是她的没错。

  四美坐到地上,慢慢地把那本子翻开来看。

  乔四美从小最讨厌数学,她不善分析,不善思考,不善列式,不善计算,她不善所有需要理性思想的东西。

  老师用红笔打着叉叉叉,力透纸背,一边说:乔四美,你脑子里都是浆糊吧,乔四美你到底有没有脑子?乔四美你怎么不开窍?

  乔四美不是没脑子,只是她的脑子里是一马平川,没有任何高低起伏,更没有沟壑纵横。

  四美隐隐地记起,她曾经似乎是很喜欢画画的,铅笔草草地构了个轮廊,便迫不及待地捏了短小的蜡笔,重重地涂上去,红是红蓝是蓝,鲜明深刻,淋漓尽致也一踏糊涂。

  太傻了。

  与数学本子塞在一起的,还有一堆明星照片,都是当年费尽心力收罗了来,宝贝似地藏起来的,人真傻啊,四美想,藏得这样密实,自己都找不着了。

  照片都褪了色,那些年青的鲜艳明媚都留在方寸之地出不来。

  四美想起那时看疯了的言情片,总会有天灾人祸或是疾病苦难拯救濒临绝境的爱情,背叛者昄依了最初的爱人,两人一起走向幸福的结局。

  但是,四美知道,自己的爱情故事并没有这样梦境一样的走向与编排,亦不会有那样的收梢。

  也好。

  将养到年底,新历年来的时候,乔四美头一次带戚成钢去饭店吃了顿。然后两人回家。

  四美替戚成钢洗脸,给他按摩肩背。躺得太久,戚成钢的背常常会痛。四美问:这一向,病应该是好清了吧?

  戚成钢点头,我觉得又跟从前一样了。

  戚成钢突地转过身来,看着乔四美,看得很专心。

  这个男人,四美也看着他,想,他终于也老了。

  的确,这一场大病,让他骤然老了,脸上的皮也挂了下来,嘴角现出了深深的法令纹。

  戚成钢慢慢地把头埋在四美温暖柔软的怀间,说:四美,这回我死过一次了,我会收心安份,我要跟你好好地过日子。四美,四美,你相信我。

  四美摸他的头,看他抬起的铺着热泪的面孔。

  那眼泪让他的脸一点点地明净滋润起来,充满了孩子般的讨好和忧伤,好象还是当年她在街口遇见的那个年青英俊的人,让她抛了一切也要嫁的人,让她掏心掏肺爱了这么许多年的人。深眉俊目,挺拔标致,迷惑了她一整个的青春岁月。

  起初她不过爱上了他的好皮囊,后来竟然爱上了他不那么美好的灵魂。

  然而,都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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