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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9)

  胭脂在距斜塘镇十里之外的费家村安顿下来,这是她在回家的途中忽然决定的。她衣衫破烂,抱着女儿,就像一个在战争中家破人亡的年轻寡妇,而收留他的是一个年迈的寡妇。胭脂花了五块大洋就成了她的侄女,走投无路从远方投奔而来,每天跟着她在院子里学编竹篮,却从不随她去镇上叫卖。胭脂决心再也不踏上斜塘镇半步,就这样在这个夯土围成的小院里过完她的一生。

  时间让胭脂很快成为一个乡下女子,她的皮肤日渐粗糙,而竹篾使她的十根手指布满了老茧。她把船上带来的那个包袱埋在床底,等女儿长大后,她要用里面的钱造一幢房子,再用它们去给女儿招一个上门女婿。现在,胭脂只想女儿一天天快点长大。

  可是,胭脂还是去了镇上。抗战胜利的消息从一个货郎的嘴里传来,但村民们并没流露出多少兴奋之色。兴奋的是孩子们,叫喊着、追着货郎一路跑向村外。胭脂是到了黄昏时发现女儿失踪了,她先是一个人发疯似的四处寻找,最后尖叫一声,一屁股瘫坐在村口。全村的人在那天晚上都出动了,人们打着火把找遍村子周围的每一个草丛、每一口水井、每一个河浜。后半夜的时候,人们陆续回来,老寡妇把一件衣服披在胭脂身上,说肯定是让货郎拐跑了。老寡妇说,这种事村里每年都会有。

  天不亮,胭脂就动身去了斜塘镇。货郎从斜塘镇上来,必然也会从那里离开。一路上,胭脂在每个渡口向人打听,但人家好像对这种拐骗习以为常,都木然地摇着脑袋说不知道,没见过。

  胭脂是在斜塘镇口的石牌坊下见到唐少爷的。他双手被反绑着,在两名士兵的挟持下,几乎是被拖着一路而来。他的身后是药房的东家、斜塘客栈的老板、码头工会的主席,这些一度体面的男人,此时萎缩不堪,没有一个人可以靠自己的双腿走路。他们马上将以汉奸罪、贩毒罪、拐卖人口罪被枪毙,就在这座牌坊外的来凤桥下。镇上的居民尾随着一队荷枪实弹的军警,乱哄哄地从胭脂身边经过,谁也没有认出这个眼神涣散的乡下婆娘,曾经是镇上最漂亮的女人。

  像刮过了一阵风,大街上的行人一下子变得寥无。胭脂找遍了镇上的每个码头、河埠与每一条船,她向每个人打听,但是没有人见过一个挑担的货郎,也没有人见过一个聋哑的小女孩。这时,枪声远远地传来,胭脂啊地轻呼一声,好像那些子弹一下子都钻进了她胸膛。她缓缓地抬起头,看了眼河对岸裁缝铺的后窗,慢慢地倒在石阶上。

  但胭脂很快就清醒过来,就像打了个盹,做了一个噩梦。她推开那些乱七八糟的船工,捂着心口摇摇晃晃地穿过长街,梦游一样回到费家村。胭脂知道她再也不会见到自己的女儿了。而接踵而来的是老寡妇死在从镇上回来的途中。渡口的船翻了,她的尸体两天后在落水的地方浮上来。

  一年后,胭脂推倒夯土的围墙,造起一个两进的院子。她还在村里买了五亩地与一头水牛,雇了两名短工。

  胭脂拒绝了所有上门提亲的人,每天一个人在屋子里缝制旗袍,同时也是打发时间。她把旗袍缝好又拆开,再缝好,不断地变换式样,常常是把一件崭新的衣服缝成了旧衣服。村里的人先是对她的财产猜测不已,后来都觉得这个女人是脑子出了问题。直到有一天晚上,一队从前线溃败下来的国军闯进村里,人们才知道这个足不出户的女人,曾经是祥符荡里叱咤一时的女当家。

  国军的士兵挨家挨户地掠夺,他们不光抢劫粮食与钱财,还扒下村民的衣服穿在身上。士兵脱下军装就成了土匪。他们砸开胭脂的家门,在里面翻箱倒柜时有人认出了胭脂。那人让大伙住手,有点难为情地对着胭脂叫了声当家的。

  胭脂说,你认错人了。

  那人说,错不了,我是刀疤强啊。说着,他扭过头,把左脸上那道刀疤对着胭脂,又说,我是老莫的侄子,刀疤强啊。

  胭脂记得这么一张脸。她说,你真是越来越有出息了。

  刀疤强垂下脑袋,说,我叔死了。

  老莫死于三天前与解放军的交战中。他是在县城的杏春楼上寻欢作乐时被收的编。那天老莫喝多了跟人争风吃醋,掏出手枪往桌子上一拍,说,你的屌还能硬过我的枪杆子不成?

  眼前西装革履的年轻人吓得脸色惨白,掉头就走。老莫哈哈大笑,对怀里的妓女说,这样的脓包,脱了裤子也是个软蛋。可是,那个年轻人很快又折回来。这回他穿着美式军装,手里提着左轮手枪。跟他一起来的是一队举着卡宾枪的国军士兵。

  祥符荡里的水匪被整编成一个乙种连,老莫穿上军装就成了中尉连长,开拔去长江边。可我们那是去当炮灰。说到最后,刀疤强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他声嘶力竭地说,才几天工夫,荡里出来的兄弟就死剩我们这十来个了。

  胭脂不说话,许多往事在她眼前一闪而过时,有人忽然说,当家的,还是你领着我们再干吧,这回兄弟们一定听你的。

  好几个声音都在跟着呼应,求胭脂带着他们重回祥符荡里去。胭脂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来,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们。

  要不再跟秦先生说说,保我们投共军去。刀疤强说,这里马上就是共产党的天下了。

  胭脂伸手在屋里指了指,说,里面的东西你们尽管拿,拿完了就给我走。

  刀疤强说,我们还能上哪儿去?

  胭脂说,哪里来的就上哪里去。

  刀疤强说,我们只怕走到哪里都是死路一条。

  那你们就为自己积点德。胭脂说。

  兵匪们当夜就走了。第二天,胭脂打开库房,用里面的谷子给乡亲们作了补偿。费家村的大伙对胭脂感激流涕,而且还充满了敬畏之情。然而,解放军的工作组一驻扎进村,马上就有人举报了她。胭脂被关在她自己的库房里,她想了整整一个晚上,就是想不明白,乡亲们怎么也会像土匪一样忘恩负义。

  胭脂很快被押解到斜塘镇上,关进镇公署的后院里。现在这里成了解放军的军委会,每天都有穿着制服的军人在院子里进出,来提审关在每间屋里的人。每次提审胭脂的是一对男女,比较起来还是那个男的态度更好一点。他总是像夹着香烟一样夹着铅笔,对胭脂说,慢慢说,不用急,我们有的是时间。

  胭脂坐在一张板凳上,一五一十地交代,这是她平生第一次那么专注地回顾自己,许多往事说出口后自己都有点难以相信。当她说到用刀扎进刘麻子的胸膛时,好像双手还沾满了鲜血。胭脂不停地在大腿上摩擦着掌心,抬起脑袋看着眼前的两个人,忽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她的眼里含着泪。

  男的解放军说,好吧,今天就到这里。

  胭脂在几天后的下午说到了秦树基。她说,要是那天他等在分水亭里,我现在肯定也穿着和你们一样的衣服。

  男的解放军忽然一拍桌子,大声说,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胭脂说,知道。

  男的解放军问,那你知道秦树基是什么人吗?

  胭脂说,知道,他是你们的人。

  男的解放军又问,还有呢?

  胭脂舔了舔嘴唇,看着他拧紧的眉毛摇了摇头。

  半个月后,胭脂被押往县城的监狱,那里关着土匪、特务、反革命分子与国民党军官,却很少有女人。每天放风的时候,当她走过长长的过道时,许多眼睛在铁栅栏后诧异地看着她。胭脂被关在二楼一间窄小的单人牢房里,每天除了两顿饭,再也没有人来提审她。牢房的窗外是操场,犯人们在那里出操、散步。

  冬天很快来临了,雪花从窗口飘进来,落进胭脂冰凉的手掌里恒久不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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