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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最先发现犯人从窗口逃跑的是送药的护士,她刚张开嘴巴,陪同的特工已经发出一声吼叫,接着宪兵吹响了警哨。后勤伤兵医院里顿时乱作一团,到处是军靴踏过病房走廊的声音。追捕与搜查几乎同时展开。持枪的宪兵闯进每一间病房,核对完每张病床上的病人后,勒令医生与护士原地等待,谁也不准离开病区。不久,他们在医院的围墙边找到一把放倒的梯子。姜泳男站在病房里,一直等到宪兵的军靴声出了大楼,才朝郭炳炎使了个眼色。可是,就在他们穿过走廊时,一个宪兵突然出现。

  他一边掏出手枪,一边说,站住。

  郭炳炎等到宪兵走近,在摘下口罩的同时,另一只手一扬,手术刀割开了宪兵的喉管连同颈动脉,血一下喷射出来,宪兵捂着脖子在地上发出呜呜的声音。他捂着又开始渗血的小腹,捡起手枪,对着还在发愣的年轻军医说,别愣着了。

  天快亮的时候,郭炳炎因为失血过多而几近休克。姜泳男在东湖边的一条小船里替他重新缝合了伤口,躲过整个白天后,他用了一个晚上才将船划到对岸。

  这条小船已经租下整整两天,一直停在东湖边的芦苇丛里,上面放着食品、衣物还有他的那个诊疗箱。姜泳男用了两天时间,仔细勘察了每条逃亡的必经之路。在此之前,他还干了另外一件事,就是在郭炳炎被送到医院之前,把那个纱布包塞进了特护病房沙发的扶手与坐垫之间。

  两天后,郭炳炎的烧退了。在荒村一间废弃的茅屋里,他不动声色地看着姜泳男,一直看到他低下头去。等到姜泳男再次抬起头,见到的却是一个黑洞洞的枪口。

  我不是你们的人,我只是改变了你们的计划。姜泳男说完与祁先先的那次会面后,摸出那块银元放在草垫上,又说,我想,你应该比我更清楚,这里面装的是什么。

  郭炳炎沉静地看着眼前的年轻人,说,你知道擅自改变计划的后果吗?

  对我来说都是一样。姜泳男略微停顿了一下又坦诚地说,如果这次营救失败,他必定会被认为是中国的特工,惨死在日军特高课的刑房里。如果成功,他也未必活得了。他同样会遭到怀疑,会被认为是企图打入国军情治部门的日本间谍而被处决,就像现在。姜泳男说着,目光又落到那块银元上,但很快收回来,看着郭炳炎,继续说,你以为你服毒自杀,日本人就不去追查它的来源了吗?姜泳男摇了摇头,说,他们很快会查到我的,我一样活不了。

  郭炳炎没有说话。他依然举着手枪,看着姜泳男的眼神像外面的天空一样阴沉。

  姜泳男咧开嘴,竟然像个孩子似的笑了。他微笑着说,你是不是还想说,我可以把这东西扔掉,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继续当我的日本军医?甚至,我还可以把它交给特高课。姜泳男说着,慢慢收敛起脸上的笑容。他用一种近乎冷酷的目光逼视着眼前这个消瘦而憔悴的中年人,迎着他阴沉的目光说,如果这样……你说,你们的人会放过我吗?

  (3)

  White night酒吧原先是驻渝记者的俱乐部,位于重庆城区的中华路与临江门的交会处,直到太平洋战争爆发才改头换面,很快沦为这座山城里有名的声色之地。每天晚上,人们在这里寻欢作乐、醉生梦死,一直要到接近宵禁的时间,才有一个双目失明的黑人从楼上下来,开始吹奏萨克斯管。那种忧伤的旋律充满着思乡之情,令人心碎。尤其是在空袭警报突然响起的那些夜里,沉醉的人们一下子警醒、蜂拥逃窜,黑人却仍像是无知无觉。他站在漆黑的空间里,吹奏出来的乐曲有时如泣如诉,如同死神在狂欢来临前的喘息。

  事实上,唐雅更为迷恋的是White night酒吧里那款尚未命名的鸡尾酒。它由美国伏特加与产自涪陵的土米酒混合而成。

  它就像一颗子弹,能一下把人击倒。老金每次带着下属们来这里,忍不住都会说同样的话。说完,大家跟着他一起举起那杯乳白色的液体,缓缓倒在地上。

  这是重庆法警队里不成文的规定——只要白天执行了死刑,所有的行刑人员晚上都会聚在一起,用最烈的酒洗刷身上血腥之气,然后把自己灌醉,为的就是要忘掉那些被子弹击碎的死囚们的脸。

  唐雅至今还记得第一次行刑的那天。发令官已经挥下令旗,她举着步枪的手仍在发抖,人软得就像自己才是那个挨枪子的死刑犯。

  负责监刑的老金远远地看着她,说,站直了,三点成一线,就当在靶场上嘛。

  枪终于响了。唐雅几乎是闭着双眼扣动扳机的。子弹击穿了死囚的肩胛,将他撞倒在地。老金在死囚的哀号声里拿过一把手枪,上前一枪击碎了他的脑壳。看着溅在皮靴上的脑浆,他用力一跺脚,骂了句:龟儿子的。

  不过,这都已成为往事。生与死对于一个上过刑场的法警来说,只在“预备”与“放”的口令之间。只是,许多失眠的夜晚,唐雅总会忍不住独自来到这里,如同梦游那样。她发现这酒根本不像子弹,而是一颗呼啸的炸弹,穿过喉咙在体内爆炸。这种感觉如火如荼,但她喜欢。让自己在喧哗中醉到忘乎所以,然后在天亮前醒来,在黑暗中睁大眼睛,看着那些陌生的房间与床上那张陌生人的脸。

  许多时候,她甚至觉得那些陌生的男人就是一剂安眠的药。

  姜泳男忽然出现的那天夜里,唐雅为自己物色的“安眠药”是位年轻的空军上尉。两天前,他驾驶着运输机刚刚飞越喜马拉雅山脉的驼峰。酒精飞快地使这对初识的男女变得亲热,就像彼此在人海中寻觅了多少年,终于在此刻相遇。空军上尉借着酒劲,拉过唐雅的手,把它放进自己的航空夹克里,一直伸到肋下,说那里还留着一块弹片,每次拉升飞机时,都能听到它卡在骨头里吱吱作响。

  唐雅的眼神瞬间变直。隔着空军上尉的肩膀,她一眼见到了当年的医生。姜泳男头戴礼帽,穿着一件灰色的长衫,推门进来后并没有停留,而是扶着帽子匆匆穿过人群,循着一个身材高大的金发男子走向后门。

  稍作迟疑后,唐雅抽出手,抓起吧台上的坤包扭头想走,却被上尉一把抓住。

  你去哪里?上尉醉里有心地说,你这叫放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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