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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3.氰化钾

  (1)

  姜泳男被捕时正努力从一具打开的腹腔里取弹片,当时他双手沾满了热乎乎的鲜血。

  连日的激战早已使小教堂内人满为患,炙热而血腥的空气里夹杂着阵阵尸臭,到处是伤者的哀号与垂死者的呻吟,伴随着忽远忽近的爆炸声,大地为之震颤。以至于警备司令部的宪兵闯进这间由神父的卧房改成的手术室时,姜泳男连头都没有抬一下。他惯性地对身边的护士说了一个字:汗。

  护士拿起毛巾的手一下僵持住。

  擦。姜泳男说出第二个字的同时,也看到了那两个荷枪实弹的士兵。

  入夜时分,枪炮声在一场骤雨中开始停歇,但仍然有夜明弹远远地升起,照亮了城市与散不尽的硝烟,也照亮了江边的这片货仓。姜泳男蹲在雨中,蹲在货仓前泥泞的空地上,与许多男人、女人们一起。他们大部分是城里的商贩、职员、舞女以及帮会分子。他们大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有不知好歹的人还犟着脖颈问:么样?搞么事?

  宪兵站得就像一排雕塑,雨水如注地沿着他们油布雨披的衣角挂落。

  轮到姜泳男被提审时已近半夜。在一间账房模样的屋子里,桌上只点着两支蜡烛。审讯官敞开的衬衫早已被汗水湿透。他一边啃着半个馒头,一边问,姓名?

  姜泳男。

  审讯官扭头对照着桌上的名册看了眼,问,为什么当汉奸?

  我不是汉奸。姜泳男愣了会儿,说,我是朝鲜人。

  审讯官这才抬起眼睛,说,那就是日本鬼子的走狗。

  我不是走狗。姜泳男说,我是个医生……

  审讯官已经没有耐心听他再说什么,对着宪兵一挥手里那半个馒头,说,下一个。

  姜泳男被两个宪兵拖出账房的一路上还在辩解:我是个外科医生,我是汉口红十字会的成员,我救过你们很多中国人的命……

  次日清晨,溯江而上的日本军舰再次发起进攻。在一片轰鸣的舰炮声里,许多人被按在货仓前的空地上,当场执行了枪决,而更多的人被关进一间漆黑的库房。就像在那里等死一样,这间临时的牢房里充满了比恐惧更让人难以忍受的粪便的气味。

  几天后,姜泳男被转送到了警备司令部的监狱。武汉会战的最后十几天里,他跟那些真正的间谍一起挤在那间狭小的牢房里。很快,连他自己都开始相信他就是个日本间谍,从战争来临时就是——每天不是在红十字会里救死扶伤,而是拿着小镜子成天为天上的轰炸机导航……直到最高统帅部的撤退命令传达到监狱。

  那天,成批的犯人被拖出牢房。为了提高枪毙的效率,监狱特意调来两挺捷克式机枪。

  姜泳男从牢房的窗口看着那些人像稻子一样被割倒在地,但他听不到机枪扫射的声音。所有的枪声都混合进了墙外的激战声里。他只是忽然想起了他的哥哥。那是他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

  救了姜泳男一命的是架坠毁的国军飞机,呼啸着,拖着长长的尾巴,一头栽进监狱,削掉了半座牢房,接着是爆炸、燃烧……

  从残垣断壁里爬出来,姜泳男的耳朵里嗡嗡作响,他的眼前到处是模糊而重叠的影子。姜泳男唯一清楚的是他还活着。他的身上沾满了血液与脏器的碎屑。

  岩井外科诊所位于四杂街最热闹的地段。当年,岩井医生买下这幢两进的小楼时,几乎耗尽半辈子的积蓄。不承想,淞沪战争一年后,国民政府忽然宣布收回汉口的日租界。他与所有的日侨在一夜间被驱逐回国。

  临行前的岩井医生脸色平淡,就像每次上手术台前。他仔细地用肥皂洗干净双手,直到晾干后,才提起皮箱,一边走,一边叮嘱姜泳男,说,记得,明天是交电费的日子。

  请放心。姜泳男低下头,用日语说,我会在这里等您回来。

  岩井医生点了点头,走到门外,仰望着诊所的招牌,又说,要是改成泳男的诊所也不错……岩井走了,这条街上就再不会有岩井了。

  可是,岩井的外科诊所最终没能躲过战火,连同整片的街区。姜泳男穿过大半个城市回到街口才看清楚,眼前熟悉的地方已经成为一片废墟,许多木料掩埋在瓦砾堆里,还在腾腾地冒着浓烟。

  好在小教堂依然矗立着,在残阳下如同被遗忘在地狱门口的摆设。

  神父是姜泳男的故国同胞。他从外面端了碗热汤进来,说教堂里已经没有吃的了。说着,把碗放在桌上,转身从柜子里取出一只日式的皮制诊疗箱。那是姜泳男的心爱之物,是京都帝国大学医学院对历届优秀毕业生的馈赠。神父同样把它放在桌上,说,今晚还有船,你今晚就走。

  姜泳男好像这才记起自己还是个医生。他身上敞着神父的旧衬衫,动作迟缓地上前打开诊疗箱。里面除了整套的诊疗器具外,还有他的毕业文凭与行医资格证书。这两张纸之前一直镶在镜框里,挂在岩井诊所的墙上。姜泳男抬头看着神父,说,它们怎么会在你这里?你知道我会活着回来?

  神父没有回答。他支着桌沿坐下,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后,自言自语地说,说不定等到天亮这里就是日本人的天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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