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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新保长捋着下巴上那一小撮花白的小胡子,有点犹豫不决。他说大家还是自愿报名吧,谁报名,镇上每个号头贴他半个大洋。乡亲们还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仲良在人群中忽然说,我来吧,我当过邮差。

  可是,仲良才领了一块大洋,他的使命就结束了。原因是根本没有人给连长写信。倒是年轻的连长每天都来街上巡视,身后跟着一个更年轻的马弁。他好像特别喜欢在仲良的烟纸店里歇脚,几乎每次都要进来靠着柜台站一会儿,有时也会买上一包烟,一边抽,一边没话找话地跟苏丽娜聊会儿天。

  连长说他曾是南华大学历史系的学生,投笔从戎后参加过湖南芷江的雪峰山战役。他的理想是留在学校里当一名历史教师,是日本鬼子逼他穿上了这身军装。连长每次说话时看着苏丽娜的眼神,都会让仲良想起当年的自己。

  有一次,连长说起在行军经过广西时,苏丽娜忍不住问他有没有听说过八十八师?连长想了想说不只听说,还碰到过,他们后来去了缅甸打鬼子。连长问,你有亲人在那里?

  苏丽娜摇了摇头,点上一支烟,坐在柜台里一口一口慢慢地吞吐着。

  连长看着她抽烟的姿势,忽然说,你根本不像这个镇上的人。

  苏丽娜笑了,问他,那你说我像哪里的人?

  连长看着她苍白而纤细的手指,摇了摇头,说,你绝不是这镇上的人。

  我的婆家在这里。苏丽娜笑着说。

  那你娘家在哪里?

  苏丽娜想了想,说,上海。

  连长点了点头,见仲良从里屋出来,就又朝他点了点头,带着马弁走了。

  仲良望着连长上桥的背影,说,他喜欢上你了。

  在我眼里他还是个孩子。

  在你的眼里我也是个孩子。

  曾经是。苏丽娜看着他,说,现在你是我丈夫。

  仲良笑了。这是他们最为安宁的一段日子。可是,这样的日子并不长久。有一天,连长穿着一身崭新的少校制服走进铺子。他刚刚被提拔为营长,他的士兵正在镇外的荒地里开挖战壕、建造碉堡。

  营长买了一包“三炮台”,但主要是有话要说。他让苏丽娜有多远就走多远,留在这里只能陪着他们当炮灰。苏丽娜说,知道要当炮灰,你们还打?

  营长笑了笑,说,当兵的就是打仗嘛。

  那也要知道为什么打。仲良第一次在营长与他妻子说话时插嘴。

  营长愣了愣,盯着他看了会儿,然后对着苏丽娜说,趁早走吧。

  说完,营长又看了眼仲良,拿起柜台上的香烟转身离去。

  半个月后,营长与他的士兵全部阵亡,随他们一起毁灭的还有斜塘这座小镇。长街上的大火整整烧了三天三夜,一直到把整条街道烧成灰烬,天上才下起瓢泼大雨。老篾匠与徐嫂一起葬身火海,他们说什么都不肯跟随仲良去上海,更不愿跟老篾匠的两个女儿去乡下。他们要守着他们的产业,他们的家园。老篾匠笑呵呵地对仲良说,日本人他都见识过了,他还怕中国人吗?他们一直把仲良夫妇送上船。老篾匠挥着手说,仗打完了就回来,我和你妈等着你们。

  徐嫂始终一言不发,她看着儿子的目光就像在诀别。

  (13)

  从长江防线上溃败下来的国军潮水般涌入上海,但大街上一点都看不出大战在即的景象,倒更像是末日来临前的狂欢。每个人都想要把口袋里的钱花光那样,到处是排队抢购的男人与女人。

  仲良带着苏丽娜回到电车场对面的家里,发现他的屋里男女老少挤着十来口人。他们都是隔壁邻居从苏北逃难来的亲戚。他们看着仲良,连挪一下屁股的意思都没有。

  邻居皱着眉头告诉仲良,这屋子先是让宪兵队封了,后来又给了一个替日本人办事的小汉奸,抗战一胜利,汉奸关进提篮桥的监狱不久,就搬来了个忠义救国军的小队长。邻居说这是他花了八十个大洋从那个小队长手里买过来的。说着,他让老婆去屋里把房产证、地契、收据都拿出来,一样一样摊给仲良看。最后,邻居看看仲良,又看看苏丽娜,说,要不这样,我把楼下的杂物间腾出来,你们先住下来再说。

  仲良说,可这里是我的家。

  你没看外头的形势?邻居笑了笑,说,这天下都不知道是谁的呢。

  当天晚上,苏丽娜挽着仲良的手臂,两个人沿着南京路一直逛到外滩。他们像一对热恋中的情侣,在黄浦江边的水泥凳子上一直坐到快宵禁时,才起身回到那间没有电灯的小屋里。上床后,两个人还是不说一句话。他们相拥而卧,闭着眼睛,却谁也没有入睡。他们在黑暗的屋子里听了一夜城市各种各样的声音。

  两天后,仲良来到静安邮政所,他见到的第一个人竟然是伊藤近二。现在的伊藤成了邮政所的门房。他扶了扶眼镜,微笑着对仲良说他已经改名字了,他现在的名字叫尤可常。仲良看着他那张越发干瘦的脸,说,你应该在战俘营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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