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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2)

  除夕之夜,徐嫂摘掉插在头发上的那朵白花,举着一壶烫好的酒,把桌上的三个酒杯依次斟满后坐下,对着自己面前这杯酒呆看了好一会儿才拿起来,抿了一小口,慢慢仰起脖子,像个男人似的把酒一饮而尽。

  仲良用一种诧异的眼神看着她。在他印象里母亲是滴酒不沾的,他的父亲也一样。

  徐嫂放下酒杯说,今天是你爸断七的日子。

  仲良没做声,目光从她脸上移到墙上,那里挂着父亲的遗像。徐德林在电灯光的阴影里展露着电影明星般的微笑。

  徐嫂顺着儿子的目光,看着照片里的丈夫,又说,妈想回老家,你跟妈一起回去吧。

  仲良扭头,看到母亲的脸上有种表情转瞬即逝。

  在这里我养不活你。徐嫂说着,拿起一边的酒壶给自己的杯里满上,但她没有去碰酒杯,而是低下脑袋,像是对着杯中的黄酒说起了她那个仲良从没去过的老家的小镇:那里有条河,河上有座桥,她的家就在桥畔的银杏树下,隔壁开着家竹篾铺。徐嫂说,我十八岁跟你爸来上海,我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回去了。

  仲良从没见过母亲如此唠叨。他忽然说,我去能干什么?

  学份手艺。徐嫂总算抬起头来,看着儿子,犹豫了一下,接着说,我给你找了个师傅,是个篾匠。

  仲良说,我要念书,还有两年我就毕业了。

  徐嫂说,你得养活自己。

  仲良不说话了,他在母亲的脸上又看到些许微妙的变化。

  好一会儿,徐嫂叹了口气,又说,你长大了,你要懂事。

  整个晚上仲良再也没说过一句话,他蜷缩在阁楼上的被窝里,听着寒风贴着屋顶刮过,风中还有远处传来的声声爆竹声。

  第二天,仲良一起床就见到一个身穿长衫、头戴礼帽的男人敲门进来。他的脸上挂着浅淡的笑容,一手提着糕点,一手摘下礼帽,站在屋里彬彬有礼地对着徐嫂躬了躬身,然后朝仲良点了点头,温和地说,仲良吧?

  徐嫂说,你是谁?

  我是老徐的朋友,我姓潘。说着,潘先生把糕点与礼帽一起放在桌上,走到遗像前深深地鞠了三个躬后,慢慢转过身来,脸上的微笑不见了,他说,我来看看你们,给你们拜个年。

  徐嫂说,可我们不认识你。

  潘先生轻轻叹了口气,说,认识的未必是真朋友。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纸包放在桌上,看着仲良,又说,这是你下学期的学费,为你爸,你要好好念书。

  仲良站着没动,他在潘先生右手的中指上看到一块淡淡的墨痕,就觉得他应该是学校里的教员,或是报馆里的编辑。只有每天拿笔的人才会在中指间留下这样的痕迹。仲良不相信父亲会有这样的朋友。他说,我不要你的钱。

  潘先生问,为什么?

  仲良反问,你为什么要给我钱?

  因为你需要。潘先生说着在一张凳子上坐下,想了好一会儿,仰脸看着站在眼前的这对母子,说杀死老徐的凶手是日本人,他死在虹口的日本特务机关里。潘先生还说老徐在死前经受了严刑拷打,他是自己咬断的舌头,因为他怕会说出不该说的话。母子俩惊呆了,一直等他讲完,还愣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潘先生等了会儿,不见母子俩出声,就又说,这就是事情的真相,你们有权知道真相。

  说完,他还是不见母子俩有动静,就拿起桌上的礼帽起身准备离去。

  仲良忽然说,他只是个邮差,他有什么话比他的命更重要?

  他是个邮差。潘先生回过头来,说,他还是个不想当亡国奴的中国人。

  徐嫂从十六浦码头下船,搭乘一条货轮回了老家。在那里,有一场简单的婚礼等待着她。她要去嫁给那个篾匠,去做他两个女儿的后妈。临行前,徐嫂考虑了很久,决定还是换上那件新做的棉袄。她站在门口回望着儿子,哀求说,送送妈吧。

  仲良无动于衷地坐在八仙桌前,对着一张报纸练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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