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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林楠笙用另一只手从怀里摸出那块没有秒针的手表,说,你是顾慎言放出去的一只鹞子?

  孟安南点了点头,说,我知道你是他的学生,但你不知道我是他收养的义子。说着,他伸手拿过那块手表,看着它,又说,只是我们都选择了我们自己的路。

  接着,他在枪口下告诉林楠笙,自从跟随顾慎言由越南来到香港,他踏上中国这块土地快有十六年了,顶着一个军统特工的名头,却从没为他们干过一件事。相反,他每天在做的,正是他父母未竟的事业。

  孟安南的父母曾经都是胡志明的追随者,他们一起留学法国,在那里认识了顾慎言。可是,在他十岁那年,他们双双死于西贡法国人的监狱。那时,孟安南的名字叫阮志中。

  说完这些,他扭头让枪口顶到了额头的位置,看着林楠笙说,到了根据地,你可以去华东局的政治处,那里有我的档案,里面有我全部的历史。

  但事实上,林楠笙并没有到达根据地。在穿越封锁线时,他乘坐的舢板被碉堡里射出的子弹击沉,同时中弹身亡的还有护送他的交通员。林楠笙在水里游到精疲力竭,醒来时发现自己已躺在一条航船的甲板上。

  救他的是个下乡收租的米行老板。他把林楠笙载回上海郊外的一个小镇,站在三江汇流的码头上,他说,坐船再往东去就是大上海了,往南是浙江省,江苏在北面。

  林楠笙说,那这是什么地方?

  米行老板说,这个地方叫斜塘镇。

  第十四章

  上海解放的消息是从一队溃败的国军士兵嘴里传开。他们在抢劫了镇上的米行、肉铺、糕饼店与成衣铺后,叫嚷了几句要上山去打游击,就匆匆离开镇子,消失在水网如织的平原尽头。斜塘镇很快恢复了平静,几乎跟以往的日子没有什么分别。林楠笙每天照常去圣类思中学上班。现在,他已是那里最受欢迎的历史兼英文教师,就像许多流落到这个镇子上的男人与女人们一样,他们都把这个地方当成自己的家乡。

  这天,校长忽然闯进他的课堂,说,工作组的同志来了,在办公室等你呢。

  来找林楠笙的是两个年纪比他学生大不了多少的年轻人,穿着黄军装,戴着黄军帽。他们是来重新登记户籍的。一见面,其中的一个就说,姓名?

  林秋明。

  出生年月?

  一九一二年十一月十九日。

  籍贯?

  浙江富阳。

  怎么到这里的?

  逃难。

  现在解放了,为什么不回家乡?

  老家没人了。林楠笙说,三七年轰炸时,家就没了。

  年轻的军人放缓口气,说,婚姻状况。

  林楠笙看了看办公室里的老师们,垂下眼帘,说,丧偶。

  事实上,这一年多来不是没人给他做媒,战争留在天底下最多的就孤儿寡母。林楠笙却都一一谢绝了。他对每个人都说同样的一句话——这样挺好的,我就不去拖累人家了。

  斜塘镇的人都觉得林老师是眼界高,看不上那些没文化的女人。可是,只有林楠笙自己心里清楚,他在这个世界上的日子不多了。他的身体在夏天已经感觉不到炎热,到了冬天同样感觉不到寒冷。

  这年元旦前的一天,没风没雪,天却冷得出奇,家中的水缸里都结上了厚厚的冰层。林楠笙爬上竹梯,帮着门房刚把一盏红灯笼挂在校门口,就看见一辆军用吉普扬着一路尘土驶来。

  两个小时后,这辆车载着林楠笙同样一路尘土地离开斜塘镇,在路上整整走了半天,开进上海市区时已是华灯初上的入夜时分。

  林楠笙在上海市公安局的一间办公室里见到纪中原时,淡淡地说,你何必费这么大劲找我来呢?

  纪中原穿着黄呢制服,可怎么看仍像是当年的篆印师。他笑着说,我们找你快两年了。

  说着,他从柜子里取出一盒卷宗,说他四八年底从香港回来接手老潘的工作,就开始秘密寻找林楠笙。他不相信像林楠笙这样—个特工会死在过封锁线的时候。

  林楠笙说,你就不能当我真的死了吗?

  纪中原摇了摇头,打开那盒卷宗,让林楠笙自己看。这些都是下面报上来的材料,都是他在斜塘镇上的一举一动。原来,早在半年前林楠笙就已经被监控。检举他的是镇上的一名保长。他曾是保密局培养的外围人员,曾在上海远远地见过林楠笙一面。只是,当地的公安部门坚信,一名大特务躲在一个小镇上。背后一定藏着一个大阴谋。他们要放长线,钓大鱼。

  这些材料最近才转到我手上。纪中原说,我们需要你回来。

  林楠笙说,我被监视了半年都没觉察出来,我已经不是一名特工了。

  但我们不会忘记你的贡献,纪中原说,你不该待在小镇上当一名教师。

  我本来就是一名教师,我的理想就是当一名教师。林楠笙扭头看着壁炉里还在燃烧的炭火,眼前又出现了朱怡贞穿着校服时的模样。那时,她留着一头童花状的头发。

  如果这是命令呢?纪中原说着,起身去办公桌上拿过一份任命书,交到林楠笙手里,说,革命成功了,我们的战斗远没有结束。说完,他郑重地看着林楠笙,又说,这是组织上对你的信任。

  现在,林楠笙每天的工作就是整理当年遗留下来的档案,从中找出那些早已中断的线索,最终找到那个人,确定与指认出他们的身份。林楠笙又开始喝酒,下班回到家里,第一件事就是倒一杯烈酒,一口一口,一直喝到昏昏沉沉。

  这是他唯一还能让自己入睡的方式。

  五月的一天,比天气更热的是民众为志愿军募捐的热情。上海的街头到处是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标语与口号,林楠笙却在挤电车时忽然倒下。

  等他醒来时已经动弹不了。漆黑的病房没有声音,也没有其他的病人,就像躺在自己的坟墓里,这是他无数次预想过的结局。林楠笙黑暗中静静回顾他的一生,发现在这世上,他既没有朋友,也没有亲人,唯一剩下的就是脑子里那些回忆。

  第三天一早,纪中原来探望了他以后,在回办公室的途中走进一家店铺,拿起柜台上的电话,拨了—个号码,说,给我接静安区委。

  下午,朱怡贞捧着一纸袋苹果走进病房。这是他们在他重回上海后的第一次见面,尽管彼此都知道,他们上班的地方只隔着几个街区。朱怡贞在静安的区委工作,一直住在市府的单身宿舍里。有很多次,在喝了再多的酒都无法入睡的夜里,林楠笙都会一个人从家里出来,步行到她的宿舍楼前,站上一会儿,看一眼那扇亮着灯光的窗口,然后回家继续喝酒。

  朱怡贞坐在病床前一声不响地削完一个苹果,一片一片地喂进他嘴里。

  你丈夫呢?你们为什么不是一起来?林楠笙看着她手里的水果刀,忽然一笑,说,说不定这是最后一面了。

  朱怡贞没有回答,只是垂下眼帘,同样看着手里那把水果刀。

  上海解放不久,孟安南就向组织提交报告,要求回国参加胡志明领导的抗法战争。但是,得到的答复却是随三野开赴福建前线的命令。临别的前夜,他对朱怡贞说,你不嫁给我没关系,你总得让我知道原因吧。

  朱怡贞平静地注视着他那双深陷的眼睛,很久才说,我有一个死而复生的丈夫,我还有一个生死不明的爱人,你说我能嫁给你吗?

  孟安南再也不说一句话,看着朱怡贞扭头进了房间,轻轻地关上房门。整整一夜,他就坐在朱怡贞房门口,靠在自己的行军包上,一直到天亮才起身,悄无声息地离开。

  朱恰贞的神情始终有点恍惚。她在折起水果刀时,忽然无端地一笑,抬眼看着林楠笙,说,我们真傻。

  林楠笙想坐起来,可是肌肉不听他的使唤。他只能直挺挺地看着眼前的女人,想了想,说,还好,我还是见到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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