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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林楠笙站在门边,有点迟疑地说,其实,我不是为了这个。

  蓝小姐抿嘴笑了笑,上前拉住他的两只手,一直把他拉到床上。他们的做爱到后来更像是在搏斗。事后,蓝小姐伸手关掉床头灯,直挺挺地躺在黑暗中躺了很久,她忽然说,你要是真的可怜我,就帮我回到上海去。

  军统上海站全线撤离时,蓝小姐奉命赶到吴淞口,上了船才被告知,他们将要去的地方是重庆。

  蓝小姐一下睁大眼睛,说,那我孩子怎么办?我不能把他扔在上海。

  负责撤离的是个掌柜模样的中年人。他摇了摇头,说,以你的级别是不能带家眷的。

  那我留下,我哪儿都不去。

  负责人又摇了摇头,说,我的任务是把你们送到重庆,—个不多,—个不少。

  蓝小姐回头看了看坐在船舱里的男人与女人。他们都是同事与战友,虽然很多人是第一次聚首,可这时每个人都抬头看着她。

  蓝小姐转身走出船舱,一直走到驾驶室,对船老大说,把船靠岸。

  船老大没有看她,而是望着她身后的负责人。

  你要下船,我只能把你的尸体带回去。负责人用一把手枪指着蓝小姐,说,这是上面的命令。

  蓝小姐没说话,盯着他黑洞洞的枪口,一直看到他垂下枪口,接着又垂下眼帘。

  负责人叹了口气,又说,还是服从命令吧,别为难自己了,也别为难我。

  好在到上海的邮路从未中断过。蓝小姐一到重庆就被安排在外设的稽查处,每天的工作就是检查往来沦陷区的信件与邮包。刚开始的时候,每个月她都会给保姆的家里写好几封信,薪水不够就变卖了身上的首饰给他们汇钱,求他们要像对待自己的孩子那样抚养她的儿子。可是有一天,督察室的人忽然来找她谈话,拿出厚厚的一叠信件与汇票,说,你的孩子才六岁,你的保姆认字吗?

  这里每个星期都遭轰炸,蓝小姐说,我只是要让他们知道,我还活着。

  过了没几天,蓝小姐被调离稽查处,也被迫搬出了总部的宿舍。她去电话局当了一名接线员,每个月的薪水连飞涨的物价都应付不了。

  保姆就在这个时候让人写信来,说他的儿子到了该上学的年龄。这天晚上,蓝小姐离开电话局的集体宿舍。她在街上走了很久后,闯进一家外国人聚集的酒廊,直到第二天早上在一张陌生的床上醒来,她才记起睡在身边的男人是个加拿大的机械师。

  蓝小姐就是在一天深夜决定潜回上海的。天空中,空袭警报在刺耳地响,飞机的轰鸣由远而近,停电后的大街上一片漆黑,早已跑得空无一人,她却像根木头那样站在一座石牌楼前。

  爆炸声响起来了,地动山摇,火光冲天。蓝小姐却站得纹丝不动。

  督察室的便衣再次出现在她面前时,他们带来了她花重金托人订购的船票,还有一副手铐。蓝小姐说,你们知道,在上海我还有—个儿子要养活。

  你也知道,擅自返回沦陷区就有投敌的嫌疑。

  蓝小姐被带回总部的禁闭室,整整关了一年多才得以释放。

  这些事,蓝小姐从没对林楠笙说起过,林楠笙也从来不问。每个周末,他一下班就离开校场,回到央行的那套宿舍,就像个体贴而本分的丈夫,吃完饭,有时候还会帮着一起洗碗。这是林楠笙最为宁静的一段日子。

  可是一天傍晚,蓝小姐在饭后点燃一支蜡烛,坐着,默默地盯着烛火看了很久,说今天是她儿子八岁的生日。说完,她低下头,目光也随之变得幽暗,又说她一直以为是孩子离不开母亲,现在才明白,事实上,更多时候是当妈的离不开自己的孩子。

  那天晚上,很长一段时间里林楠笙都没说话。洗完澡后,他站在窗前,看着街对面那家还没打烊的杂货店。这时,蓝小姐悄无声息地走过来,从后面抱住他,把下巴架在他的肩膀上,说,那里新来了一个伙计。说完,慢慢把脸移到他背部,紧贴在那里,又说,知道吗,我迟早会拖累到你。

  林楠笙始终不说话,仍然一动不动地看着那家灯光暗淡的杂货店。

  几个星期后,《中央日报》上刊登了一首署名为黄山云的《咏梅》七律诗。过了没几天,警备司令部的一辆吉普车驶进中美合作所的大门,拉着林楠笙去了浮图关下的一幢别墅。

  一进客厅,一名西装革履的中年人就笑着迎上来,说他是受八路军办事处的委派,代表香港的纪先生来跟林楠笙见面。说着,他伸出手掌,又说,这首诗,我们已经等了很久。

  林楠笙点了点头,站着,有点迟疑地说,我想请你们帮忙……送一个人离开重庆。

  去哪里?

  上海。

  中年人想了想,说,以你现在的能力,你自己完全可以办到。

  如果我可以,我不会来找你们。林楠笙在一张沙发里坐下后,接着说,你可以把它看成是我提的条件。

  中年人笑了,在另一张沙发里坐下,说,共产党人不做交易。

  有情报就一定有交易,林楠笙说,没有交易,我们之间也不会有香港的纪先生。

  中年人又笑了,说,我们干革命靠的是信仰。

  罗马不是一天能建成的。林楠笙扭头看着他眼睛,说,你们要理解一个刚刚做出了选择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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