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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林大介透过后视镜,盯着林楠笙的脸看了好一会儿,才说,林桑,你穿这身军装,一旦被捕是会被枪毙的。

  林楠笙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凝固。他闭上眼睛,靠在座位里,淡淡地说,开车吧。

  小林大介是日本驻沪领事馆的二等秘书,自从第一次跟林楠笙交易情报,他就知道已经失去了自己的祖国,就像他失去生命的妻儿那样。小林大介的妻儿死于一场车祸,肇事者是名醉酒的海军陆战队少尉。几周后,就在那名少尉被当庭释放的晚上,他用手枪抵在自己的颚下,却始终没有扣动扳机。

  黑色的尼桑轿车在通过最后一道关卡很远后,停在一条偏僻的小路边。林楠笙并没有开口,他在目送朱怡贞下车后,掏出手枪,顶在小林大介的后脖颈上。

  你知道我不怕死。小林大介双手放到方向盘上,平静地说,生命对我早就没有意义。

  林楠笙叹了口气,说,下车吧。

  小林大介顺从地下车,走到后备箱跟前,自觉地把它打开,然后转身对着黑洞洞的枪口,眼睛看着林楠笙,把身上所有能证明自己身份的东西一样一样掏出来,丢在脚下,连同那把小钥匙。小林大介抬头,最后看了眼阴沉的天空,爬进后备箱,就像睡觉那样闭上眼睛。他在枪声响起的瞬间,看到了自己的妻子与年幼的儿子。

  朱怡贞跑回车边时,林楠笙正蹲在地上,把小林大介的钱包、证件、手枪、手表、戒指还有那把小钥匙一样一样捡起来,放进口袋,你还回来干什么?林楠笙抬头看着她说,如果死的是我,你就走不了了。

  他要杀我们,用不着等到出城。

  他迟早会下手的。说着,林楠笙起身,把那个小钥匙放进朱怡贞手里,说,收好它,这是你抽屉上的。

  朱怡贞马上就明白,银行里根本没有那个保险柜,他现在只是个穷途末路的情报员。迟疑了一下后,朱怡贞拉开副驾驶室的车门,坐进去,看着林楠笙那张越发变得苍白的脸,说,你没必要这么帮我。

  不是帮你。林楠笙扭头看着光秃秃的田野,说,我是为我自己。

  入夜时分,他们在两条岔路口的破庙前分手。朱怡贞去找她的组织传递情报,林楠笙开车来到太浦河边的堤坝上,夜空中忽然下起了零星的小雪。他打开后备箱,把尸体仔细翻了一遍后,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小林大介那些钱包、证件、手枪、手表、戒指,一样一样扔进河里。最后,他松开汽车的挡位,用力把它推进河里。

  林楠笙又累又饿,回到破庙已是深夜,可朱怡贞并没有等在里面。一直到第二天中午。她才沿着小路远远走来,手里挎着一个包袱,身上的大衣与旗袍也换成了短袄。

  朱恰贞把包袱递给林楠笙,里面是两块年糕与一套男人的棉袄。她说,吃了就换上吧,你这一身太招眼了。

  当晚,他们在返回上海的途中住进一家客栈,如同一对结婚多年的夫妻,在房间里默默地洗漱,默默地上床。六年来,这是他们第一次并排躺在一个被窝里,彼此都小心翼翼的,就连后来做爱时也是这样。他们都尽量克制着自己的呼吸。事后,林楠笙在她耳边说,告诉我,这六年你是怎么过的?

  朱怡贞没有开口。她在黑暗中用力咬紧了自己的牙齿,直到林楠笙用舌头撬开它们,才把一口长长的气吐进他嘴里。

  第二天黎明的时候,朱怡贞忽然说,我有丈夫。

  林楠笙一下睁大眼睛,但很快在她眼里找到了答案,说,可他已经死了。

  第五章

  日本人在市区的很多街道拉起了铁丝网,并且划出管制区。白天,他们对每个觉得可疑的行人进行盘查,到了晚上就施行宵禁,这反倒使日侨的聚集区呈现出异样的繁华。许多酒家、歌厅、妓院与赌档一到夜里就门庭若市,好像每个人都是过了今天没有明天那样,到处都充斥着及时行乐者们的喧嚣。

  林楠笙却显得格外沉静。每天只要朱怡贞不出任务,他们就会一整天都待在小阁楼里,一个刺绣,一个看书,但更多时候是在床上。

  可是,这样的日子随着顾慎言返回上海很快结束。他在一家意大利人开的妓院里约见林楠笙,一见面,就指着房间里嵌满四壁的镜子,随口问他见识过这些玩意吗?林楠笙摇了摇头。顾慎言笑着说人不风流枉少年,他在法国留学时就去过巴黎的妓院,还爱上了那里的一位金发女郎。那里才是真正活色生香的地方。顾慎言说着,就像在追忆他逝去的青春岁月,眼中闪烁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光芒。他在沙发里坐下后,长久地注视着杯中那些金黄的液体,感慨地又说,爱情就像一杯美酒,它能让人沉醉,也能给人勇气,让你不顾一切。顾慎言的目光透过酒杯,慢慢移到林楠笙脸上,说,但你也要知道,最美的酒也只能给人片刻的欢愉。

  林楠笙心里动了动,垂首说,是。

  顾慎言在一口饮尽杯中的酒后,开始下达任务,说他招募的特工正在陆续赶往上海。他要求林楠笙尽快制定出一套全新的联络方式,以防情报员在被捕后牵扯出整个组织。

  要吸取失败的教训。顾慎言说,我建议你可以参照一下中共的组织结构。

  林楠笙一愣,说,为什么要参照他们?

  顾慎言说,中共情报网的体制未必是最科学的,但实践证明,在现在这种形势下肯定最管用的。

  林楠笙说,是。

  顾慎言摆了下手,示意他坐下后,重新在自己的杯中倒上酒,开始说起了他将在上海重新铺开的情报网络。

  林楠笙赶紧打断他的话,说,先生,你不该把这些告诉一个下属。

  那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把这些告诉你?顾慎言微笑着说,信任有时候就是那么奇怪的东西。他扭头看着林楠笙,又说,你值得我信任吗?

  林楠笙一下站起身,在他面前站得笔直,却不知道如何回答好。

  顾慎言仍然微笑着,说,非常时期,我一样得以防不测。

  林楠笙说,不会有这一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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