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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楠笙没说话,只是用眼睛平静地看着她,一直看到两人都再也没话可说。

  朱怡贞的房东是个头发花白的中国寡妇,同时也是日本遗孀。三十年前,为了爱情她的日本情人抛妻弃子、背井离乡来到这里与她生活在一起。他们靠行医为生。现在,情人早已成了挂在墙头的一幅遗像,但她并不悲伤,每天除了为他点上三支香、泡一壶铁观音外,整个白天都会坐在窗边的绣桌前。

  老寡妇把她所有的思念都化成了绢帛上的一针一线,那种姿态总让朱怡贞回想起自己的母亲。她死于淞沪会战的炮火,与她们家的祖宅一起成为灰烬。她此生唯一的心愿就是把女儿嫁入豪门,梦想以此来重振她们日渐衰败的家族。

  朱怡贞像是一下迷上这项古老而繁复的手艺,开始每天在老寡妇房里学习刺绣,有时也帮着她缝制和服,到了周末就去街口的报摊,买一份当天的《每日新闻》。那是她跟林楠笙临别前的约定——只要他还安然地活着,每个周末都会在《每日新闻》中缝登一则相同的寻人启事。

  除此之外,朱怡贞几乎足不出户。时间让她的皮肤日渐苍白,眼神却变得越发安宁。可是,这样的日子到了秋天就一下子结束。在一个天高云淡的午后,朱怡贞站在报摊前,在《每日新闻》上看到那则熟悉的启事的同时,她还看到了另外一则。

  那是一句只有她才能读懂的暗语,是组织对她的召唤。

  约见朱怡贞的是个戴着黑框眼镜的中年男人。坐在虹口公园的一条长凳上,他说,我姓潘,你可以叫我老潘。

  朱怡贞想起了第一次跟纪中原见面。他说我姓纪,你可以叫我老纪。朱怡贞点‘r 点头,问他老纪的尸骨埋在哪里了?

  老潘愣了愣,说,革命者马革裹尸,他永远活在我们心中。

  朱怡贞低下头去,开始诉说这几个月里的经历。老潘却一摆手,制止了她。朱怡贞说,我有必要向组织上交代清楚。

  你从没离开过组织的视线。老潘说,我在这里见你,就充分体现了组织对你的信任。

  那你们早该联络我。

  我们得先找出叛徒。老潘说,我们付出了很大的代价。

  他是谁?

  老潘叹了口气,没有回答。他交代给朱怡贞的任务是恢复与军统的情报交换机制。最后,他说,林楠笙这个人值得我们去争取。

  朱怡贞不说话,远远地看着草坪对面那几个身穿和服的日本男女。

  有什么困难,你可以提出来。

  朱怡贞摇了摇头,还是不说话。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们要把目光放远。老潘说,日本鬼子迟早会滚出中国去的。

  朱怡贞忽然回过头来,看着他,说,你不怕我被他策反过去吗?

  老潘笑了,说,组织上相信你。

  朱怡贞回到老寡妇的房间,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整个下午,她都坐在那张绣桌前穿针引线,一直到傍晚才起身回到她的阁楼,拉起窗帘,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睁大眼睛出神地看着黑糊糊的屋脊。

  三天后,她跟林楠笙在地地斯咖啡馆见面时,林楠笙的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的笑容。他说,我们还是回到了老地方。

  朱怡贞用勺子在咖啡杯里搅了很久,才说,你瘦了。

  林楠笙说,我们开始吧。

  朱怡贞点了点头,却忽然有种说不出来的难受。她在用力喝下一大口咖啡后,一下用手捂住嘴巴,看着窗外。

  临别之际,朱怡贞从包里掏出那把钥匙,放在桌上,她没有再看林楠笙一眼,起身就往外走,但到门口却一下站住,就像听到有人叫她那样,回过头来。

  林楠笙不紧不缓地走上前,拉过她的手,将那把钥匙放进去,说,还是留着它吧,那个地方是灯下黑。朱怡贞看了他一眼,还是推门想走。林楠笙仍然拉着她的手,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好,于是就笑了笑,说,再见。

  现在,朱怡贞每天早出晚归,每个星期跟林楠笙见一次面,除了交换情报,他们几乎不说一句多余的话。朱怡贞变得异常忙碌,她再没时间去老寡妇房间学习刺绣,就自己从旧货行里买了张绣桌,放在阁楼上,一到夜深人静就埋头坐在那里,凝神屏气,穿针引线。朱怡贞绣得那样的专注与忘我,好像这世上除了绣桌上紧绷这块绢帛,再没有让她倾心的东西。可是,有一天晚上她却像疯了一样,绣着绣着,忽然拿过一把剪刀,几下就把那幅即将完工的“蝶恋花”铰成了碎片。

  朱怡贞一头趴在绣桌上,等她再抬起头来时,灯光下,她的眼中蓄满了泪水,但她没有哭出一丝声息。朱怡贞起身,洗了把冷水脸后,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拿过扫帚仔细把地打扫干净,重新在绣桌上绷上一块绢帛,找出绣样铺在上面,俯身开始一点一点地勾图。

  朱怡贞绣的还是那幅“蝶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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