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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过了几天,赵通达跟宋雅琴说,厅长周山川派他去北京开个会,三五天工夫。宋雅琴叹气,她本来想说,提不提“副厅”不在多开一个会少开一个会,但她始终什么都没说。还是知夫莫若妻。赵通达那天在病房待到很晚,最后还是宋雅琴对他说你回吧不是还要出差吗?东西都收拾好了吗?赵通达当时眼圈就红了。他回到家,一边收拾行李一边觉得人生真是无趣。怎么热火朝天熙熙攘攘的生活,一转眼,就变得孤家寡人冷冷清清了呢?不就是一个“副厅”吗?不就是曾经厚爱自己的领导去世了吗?

  机关的人都在传,宋雅琴死得其所,临了临了,还给赵通达挣一表现机会。宋雅琴咽气的时候,赵通达正在北京开会,手机关机,厅长亲自把电话打到交通部李司长那儿,才通知到他。赵通达这边买了机票往回赶,那边厅长亲自过问宋雅琴的后事。周山川这个人,做官的路子相当老派,比如说吧,他讲究关心同志,但他的关心是那种婆婆妈妈式的。有一次,他在食堂排队,站在张立功后面,就开始关心张立功。他知道张立功老婆下了岗,就问张立功给老婆找到工作了没有。

  张立功当时激动得满脸放光。结果周山川呢,也就是口头关心了这么一下,然后说了几句“别泄气”、“肯定能找到”之类的话,说完就完了,把张立功气得昏头昏脑,后来就下定决心跟许明亮干。用张立功的话说,谁用得着你这种关心?作为一个厅长,你要真关心我们家生活困难,你有的是办法。你这种关心,不痛不痒的,没解决任何实际问题,回头我还得念你一个好,凭什么。

  周山川对赵通达的关心,体现在首先派了专车在机场贵宾出口等着,赵通达一到,就直接把赵通达拉到医院。灵堂已经布置完毕,赵通达进了灵堂,以周山川为代表的一行机关领导一字排开,周山川走上一步,拉着赵通达的手,语重心长地对赵通达说:“通达,要节哀啊。”

  陶爱华在边上看着,直替赵通达难受。一个大男人,想清清净净地跟妻子告个别,痛痛快快地哭一场,都做不到。晚上,陶爱华回到家,跟海烽叨唠这点心得体会,说着说着,就说了一句:“我看你啊,也别瞎表现了。这副厅,绝对是人家赵通达。你看人家那公而忘私的,老婆死都没见上,再不给人家一个副厅合适吗?”

  魏海烽不接茬。这几天,他心思一多半在“副厅”上,他和赵通达的竞争已经白热化。有的时候,魏海烽会觉得自己很可笑,他就像孙悟空,一直在厅长手掌心里翻跟头。他有一种被人“玩弄”的感觉——有一次,他被请到声色犬马的场所,一溜小姐站他面前搔首弄姿让他挑,他当时起身就出去了,倒不是别的原因,而是他想到自己。现在的他不就像那些小姐一样,站在厅长面前,让厅长挑吗?他和赵通达各自使出浑身解数,不就是为了博一个“出台”的机会吗?

  §第六部

  丁志学提出要在正式“论剑”之前,和魏海烽先见个面。魏海烽也答应了,但事到临头,却发现丁志学定的这个见面地点是很有学问的——定在泰华集团的小会客室。魏海烽本来有些不快,但毕竟自己没有独立的办公室,机关人多嘴杂,如果去酒店或者其他地方,还要花钱,这钱谁花合适呢?

  魏海烽临出门前,接了一个电话,对方刚报上自己的名字,魏海烽马上说,现在要出去开会。对方紧咬着,说请他随便定一个时间。魏海烽说现在定不下来,说完迅速挂了电话。电话是省报记者沈聪聪打来的,她不知道打哪儿看了那份“泰华集团破坏青田古墓”的内参,一直追着魏海烽,想要做深入报道。魏海烽当然知道这其中的厉害——有的事情,发内参是一回事,公开见报是另一回事。尤其是在这个特殊历史时期,他魏海烽就是脑子再不装事儿,也知道自己正处在风口浪尖上。机关里大家见了面,虽然该点头点头该说话说话,看上去和平常差不多,但总有些微妙的变化。别的人不说,就说赵通达,俩人见面的那种别扭,都要装没事儿人,而偏偏肚子里都装着事儿。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魏海烽贸然接受采访,沈聪聪再不知轻重地发一篇稿子,不仅对他个人不好、对泰华不好,而且就是对交通厅也不好。毕竟没有哪家领导,真的希望自己分管的那段出问题。赵通达说修路出问题,基建处首当其冲,但放到社会上,谁知道基建处赵通达是谁呢?要骂还不是骂交通厅吃人饭不干人事?再说,泰华已经停工,死揪着人家企业不放,也不是个事儿。真把一个企业搞垮了,企业家不会饿死,倒霉的是企业员工,你政府给人家找饭碗啊?

  所以魏海烽一直回避沈聪聪,能躲就躲,能拖就拖,他不便于直接拒绝采访,那样太容易被媒体抓住把柄。他总是说,最近很忙,或者正在开会之类的。这样沈聪聪即便想找他茬,也不容易找到。我魏海烽又没有说不配合你采访,我确实是忙,我的工作又不是坐在椅子上专门伺候记者。他还特意关照了办公室,只要有采访青田古墓的记者,就一律说负责人不在,其他人不了解情况。但魏海烽没想到,这个沈聪聪是何等厉害,居然能把他堵在丁志学的会客室。

  当时魏海烽正在就“光达论剑”的事和丁志学沟通,大家都是聪明人,都知道“光达论剑”就是一个幌子,坐下以后没客套两句,就直接沟通“青田古墓”。魏海烽从内心深处,深知丁志学的难处。毁坏文物固然不对,但是如果施工单位在发现第一个头盖骨时就上报,结果肯定就是停工,等。等多长时间,不知道。一个月?三个月?半年?一年?至于这期间的损失,根本没有人管。不过,站在政府官员的立场上,他就不能任由丁志学大发感慨。丁志学说保护文物不能只凭道德和良心,他就得说企业发展也不能不讲道德和良心。沈聪聪就是这个时候推门进来的,她看看魏海烽,又看看丁志学,说:“丁总不愿意接受我们的采访,我理解;魏主任也不愿意,是为了什么呢?”话说得意味深长。

  魏海烽只好迎刃而上。他当小官僚这么多年,词儿是现成的,基本能做到出口成章:“首先,泰华集团现在已经停止了施工;其次,这件事泰华集团是有责任的,但责任不全在他们,他们为此付出的代价已经很大了!”

  沈聪聪也不是吃白饭的,咄咄逼人不依不饶:“他们付出了什么代价?这代价对于十三座古墓的被破坏而言,哪个更大?换句话说,是不是一个企业只要有钱,或者说只要付得起代价,就可以为所欲为?不出问题,就瞒天过海;出了问题,就拿钱消灾?”

  魏海烽脸上有点挂不住,但他毕竟在机关里待了这么些年,知道什么时候该使缓兵之计:“这是你沈记者的理解,我没有这样说。关于这个问题,我们可以找一个时间好好谈一谈。”沈聪聪立刻盯牢:“好,您说什么时间?”魏海烽沉吟片刻:“下周的这个时间,你到我办公室找我。”沈聪聪又看看丁志学,问:“丁总什么时候能够安排我的采访呢?”丁志学说:“下周吧,我争取安排上。”回过头吩咐丁小飞:“小飞,你马上带沈记者去公司各部门转转,也让沈记者多了解了解我们泰华。”丁小飞立刻对沈聪聪伸手做出“请”的姿势,笑容可掬地说:“沈记者请跟我来。”

  丁志学直看着丁小飞把门带上,才转过头来,对魏海烽说:“没想到魏主任一直在维护我们!”说得肝胆相照义薄云天。魏海烽有点不太适应,他习惯性地摆摆手:“这并不等于我认为你们的做法就对!”“我们不对。”丁志学一个转身,按了桌上的对讲:“马上通知下去,青田工程立刻叫停!”“不是已经停了吗?”魏海烽有点发蒙。“明里停了,暗里没停。有当地政府给我们打掩护,我们怕什么?……今天我叫停,是冲着你魏主任对我们民营企业的理解和保护!”丁志学这话说得叫一个艺术,他是拿准了魏海烽的“知遇”心态。像魏海烽这样的小官员,虽然在丁志学面前一副“代表政府”的样子,但底气到底是不足的。这人的底气一不足,他的不卑不亢就会显得紧张显得表面化。

  按道理说,以魏海烽的脾气性格,应该当场把丁志学给撅回去,什么叫你是冲着我魏主任?好像你泰华停工是给我面子。但事实上,丁志学话音未落,他魏海烽就浑身上下热血沸腾。俩人互相照了一眼,都看出点“士为知己者怎么样怎么样”的意思,会客室的气氛顿时变得有些感人了——魏海烽事后琢磨,怎么怎么就说到“理解和保护”了?一说到“理解和保护”,丁志学和他的关系就进了一层,进了一层,就顺水推舟吃了顿便饭,吃着吃着便饭,就改了称呼,这“魏主任”一改成“海烽”,自然就开始唠家常,这三唠两唠就唠到了孩子身上,一唠到孩子身上就扯出了差6分的事,一扯出这差的6分,丁总就说差6分,又不多,怎么不想想办法。

  关系到这一层,互相帮个忙,就成了举手之劳,所以当丁志学提出为魏陶上重点学校想想办法时,魏海烽也就没推辞。魏海烽不是没在心里权衡过,这么着就坡下驴合不合适,但后来他想,有什么不合适的呢?第一,自己没有跟他丁志学有任何交易,青田古墓,本来他也不想让媒体介入进来,所以这不算交换;第二,丁志学身上的确有一种不可抗拒的个人魅力,他喜欢和这样的人来往;第三,他不过是一个小主任,没什么实权,丁志学对他能有什么意图呢?也许真像丁志学说的,相见恨晚,酒逢知己千杯少,人家就是诚心诚意想交他这个朋友呢。既然这样,朋友之间,又何必客气?

  这顿饭之后不久,全省所有媒体上都发出了同一条新闻:《林省长亲临“光达论剑”》。丁志学边看报纸边问丁小飞:“魏海烽那孩子上学的事办得怎么样了?”小飞说:“人家要赞助。1分1万。”

  “6万买一个副厅,太值了。你马上办,最好今天能办下来。”

  丁小飞犹豫着:“万一副厅不是魏海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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