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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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芈月却摇头道:“稷儿,天地生万物,都有其作用。身为君王,要懂得包容万物,驾驭万物。我秦国自立国以来,每当国势扩张时,所用者都非寻常之才。如百里奚之老迈、商鞅之酷烈、张仪之放荡、白起之残忍……为君之道,岂可只求良马驯驽?你更要懂得驾驭包括像白起这样的孤狼、张仪这样的狡狐、商鞅这样的鹰鹫,甚至像夜枭、长蛇、蝼蚁之类的恶兽,他们的才能亦不是不能为君王所用……” 嬴稷怔住了,他知道君王应该礼贤下士,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但他却从来没有想过,在她的眼中,臣子们不但可以是良马驯驽,或者是烈马慢驽,原来竟然可以是狡狐鹰鹫、孤狼夜枭,想到这里,不禁冷汗涔涔而下:“儿臣惭愧!” 芈月道:“慢慢学吧,我知道你一定会做得比我更好的。” 嬴稷缓缓点头,回味着芈月说的话。 他做了这些年的国君,亦不是没有帝王心术,可是每每站在母亲面前,却总生出一种高山仰止的感觉来。他跟着太傅学习,樗里疾等重臣亦是悉心教导于他。但是很多时候,他摸不清母亲的思路,那样随心所欲却又深通人性之隐秘所在,他想,或许是因为他和其他君王的思考方式都由太傅教导,由各自的君父指点,但她的思考方式却是天生的。所以,这些年来,她能够看透列国君王的心思,而他们却往往败在她的手中。 一时室内俱静。 半晌,芈月忽然问:“孩子怎么样了?” 嬴稷一怔,好一会儿方省悟过来,忙道:“我暂时让唐八子照应,只是她却对我说……” 芈月问:“说什么?” 嬴稷摇头,有些沮丧:“唐八子却向我请辞,说她已经代为主持宫务,权重则危,不利后宫……” 芈月听得微微点头:“唐八子也是个懂事的孩子,她说得对。我让薜荔去照顾孩子吧,她跟了我很多年了,定能保孩子无恙。对了,孩子叫什么名字?” 嬴稷道:“叫栋,栋梁的栋。” 芈月也不禁有些唏嘘:“那孩子,也可怜。好生准备她的后事,以国母仪,令朝野服丧。” 嬴稷知道她说的是王后芈瑶,斟酌一下,才道:“母后,卑不动尊,您还病着,儿臣原怕冲撞了您……” 芈月摆摆手道:“我岂是她能够冲撞得了的,她年纪轻轻地去了,你更要厚待她才是。” 嬴稷忽然道:“母后,您相信有命运吗?” 芈月微微坐起:“怎么?” 嬴稷看着芈月,只执着地问:“母后信吗?” 芈月看着嬴稷,半晌,摇了摇头,缓缓道:“我不信。” 嬴稷苦笑:“您不信吗?儿臣还以为……” 他还以为,她是信的。他不敢说,关于她的谶言,他也曾经隐隐听到过。他以为她应该是信了这个,才会屡次在危境中重生,在逆境中崛起。这样的性情、这样的才智,不是一般的女人能有的,若非天命,又是什么? 而芈瑶,就是那种命中注定的可怜之人吧。 或许只有这么想,他才会觉得心安些。 芈月看着嬴稷,肃然道:“我告诉你所谓的谶言天命,只不过是心虚者的理由、失败者的借口、失势者的安慰罢了……”她忽然笑了,笑容中有看穿一切的意味,“想来,你曾经听说过,我上承天命的预言?” 嬴稷脸一红,不敢点头,也不敢摇头,只能低下头去。 芈月轻叹:“我这一生,只有在燕国最落魄最艰难的时候,才会拿这句话来给自己打气。因为我为这句谶言,受了太多不应该受的苦,当时与其说是倚仗着天命在身的信念支撑自己活下来,倒不如说我更多的是不甘心……不甘心就此沉沦,不甘心让仇人欢笑,不甘心屈膝服输!可一旦我凭借着自己的力量重新站起来以后,我就根本不会再去想这样的事。人不能倚仗缥缈无根的命运而活,更应该去征服命运,超越命运。” 嬴稷震惊地抬头,看着芈月,久久不语。 而此时,唐八子宫中,唐棣与父亲唐姑梁并坐。 从人皆在外服侍,唐棣只能自己动手,倒了一杯酒,呈给唐姑梁:“父亲。” 唐姑梁饮了一口酒,点头道:“老臣听说夫人这次的事了。夫人做得很好,太后、大王一定会满意夫人识大体、知进退的品行。” 唐棣苦笑一声:“我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我拒绝。这是个好机会,我若再进一步,就能够成为王后了,甚至将来还可能生下自己的嫡子……”她毕竟年轻,面临如此大的诱惑,还是会犹豫,会动摇。既然父亲将她送进宫来,是为了影响秦国将来数十年的国政,那么让她更早攀到这个位置,难道不是更好吗? 唐姑梁却摇头道:“夫人,在太后、大王这两位英明神武的人下面,做一个有名有实的王后,那才是真正的危险。” 唐棣一震,顿时清醒过来,恭敬行礼道:“请父亲教我。” 唐姑梁道:“你知道我们墨家经义的核心是什么?” 唐棣不假思索:“是‘兼爱’和‘非攻’,可是,这与我如今有干系吗?” 唐姑梁抚须微笑:“世间的道理都是相通的,同样,好的理论可以用于一切事物。” 唐棣不解:“后宫之中,也有‘兼爱’和‘非攻’吗?” 唐姑梁笑了笑:“虽然于先师的理论来说,有些曲解,但你也可以用这四个字去对照自己的行为。所谓‘非攻’就是你从此以后,只准防守,不可进攻,可以自卫,不能反击。” 唐棣诧异地问:“大争之世,若是只守不攻,岂不是自断手足,坐以待毙?” 唐姑梁冷笑:“有太后、大王在,你要攻谁,都是挑战权威;同时,谁又能够在这样的天威下攻击你?轻举妄动,才是自寻死路。” 唐棣语塞,想了想,终究是不甘心:“可我就这么一直待在八子这个位分上吗?从来日不恒升,花无常艳,父亲应该明白男人的好色,我焉敢以为大王会一生一世,就只喜欢我一人。如若是寻常人家,我倒也不惧,只是大王乃是君王,我何以制约于他……”既是面对父亲,她自然直言不讳,甚至隐隐有些挑衅。 唐姑梁微微一笑:“你不要把后宫只当成后宫,世间每一处地方,都是人间。你能兼爱世人,也当兼爱你在这四方天里见到的人,而不是把她们当成情敌。所谓的‘兼爱’,就是要以你的仁心善心,对待后宫每一个人。只要你广施恩惠,在任何时候,都会有人帮你,助你,为你说话……为父也是男人,知道男人的心理,没有一个男人想对自己的床头人下手,除非他有了更喜欢的女人。可是你只要守得住底线,不犯错不出圈,善解人意,就会招人疼爱,让人离不开你,哪怕大王再有新欢,只要你不犯错,就只会是别人犯错……” 唐姑梁微一停顿,唐棣已经明白其意,忽然就笑了,笑得甚为苦涩:“父亲,我明白了。你、你当真只是个男子啊!” 唐姑梁微闭一下眼睛,忽略唐棣话语中的苦涩,转了话题:“墨子先师游说楚王救下宋国,归宋时遇雨,求在闾中避雨,却被人拒之门外。墨子并没有告诉阍人,他是救宋之人,而是默默在门外淋了一夜的雨。” 唐棣一怔,不太明白:“父亲的意思是?” 唐姑梁道:“为善不为人知,方是为善。为善若为人知,那便是伪,便是为了求名,是最令人讨厌的。夫人广施恩惠,要出自内心,不能是为了扬名。” 唐棣有些不解,唐姑梁也不理她,只自己拿起酒壶来,缓缓倾出,眼见酒盏已满,他却仍未停下,继续倒着。唐棣不禁叫道:“满了。” 唐姑梁一笑,放下酒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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