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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四


  黄歇执着地道:“你既然可以把苏秦带给燕易后,为什么轮到自己,反而犹豫不决?”

  芈月无奈道:“子歇,孟嬴可以给苏秦以爱情,更可以给他以席卷风云的权力,而我却什么也给不了你。”

  黄歇冷笑道:“难道我会在乎什么席卷风云的权力不成?”

  芈月见他如此,心痛心软,只觉得已经无法再坚持下去了,她咬咬牙,终于说出一句话来:“可我已经不爱你了。”

  黄歇一把抓住她的肩头,看着她不可置信地叫道:“你再说一次?”

  芈月看着黄歇,含泪摇头:“子歇,对不起,时光如梭,人心易变,什么样的感情也经不起时间的淘洗。是,我曾经爱着你,甚至曾经可以为你而死。可是,在我以为你已经死了以后,我遇上了先王。他对我很好,在他面前,我得到了才华上的肯定、身份上的荣耀,还有别人的尊崇,这些是我自父王去世以后,再也不曾得到过的东西。他给予我的,不仅仅是这些外在的东西,还有心灵上的关怀,他鼓励我寻找自我,他鼓励我自由飞翔……子歇,这些是你所不能给予的。更别说,我还跟他有了共同的儿子。我爱他,胜过世间任何人!”她一边说,一边落泪,她知道这样的话,是在往黄歇的心口插刀子,更是在她自己的心口插刀子。可是,她却不得不这么做。这一生,她只能亏欠他一次又一次。可是亏欠他再多次,都好过拖着他下水,拖累他一生。

  黄歇看着芈月,眼神变得无限怜惜:“皎皎,可怜的皎皎……”

  芈月浑身一颤。为什么她对他说了这样残忍的话,他还是这样毫无怨念,毫无离开的意思?他看着她的眼神,只有疼惜,只有呵护,只有爱怜。

  黄歇知道她为什么这么说,他也知道自己接下来的话,对她会更残忍,可是只有如此,才能够打破她自己筑就的樊篱,打开她的心门,让她面对现实,而不是被那个男人继续圈在他的谎言中。她要的,不是替那个男人继续他儿子的帝王梦,而是找到自己的人生,活出自己的人生来。

  他看着芈月,缓缓地道:“皎皎,我明白,对你来说,这个世间有多残忍,所以每一个对你好的人,你都珍惜。可是你的夫君,不仅仅只是你一个人的夫君,他更是一个君王。君王的恩宠像草上的露珠一样,看上去慷慨无比,到处挥洒,可是消失起来却更快。我很感激他能够欣赏你,呵护你……”他说到这里,一股恨意涌上心头,语声也不由得尖锐起来,“可我更恨的是,他曾慷慨赋予,最终却挥挥手无情收回所有的一切,把你当成一粒尘埃。让人最绝望的不是让你得不到,而是让你得到又失去。你甚至不敢怀疑他为何如此残忍,最终只能变成怀疑自己,甚至憎恨自己。”

  芈月听着他一句句的话,曾经的绝望和愤怒再度涌上心头,她不想再提起那段往事,不想再面对那样的难堪之境,她浑身颤抖,尖声叫道:“你别说了,你别说了……”

  黄歇却没有停下,反而厉声道:“你若是直面他的无情,就等于是直面自己的绝望。所以你只能苦苦思索,自己到底错在何处,为何竟失去天降的恩宠,这必是你自己的错,是不是?”

  芈月掩耳:“不,你不要再说,不要再说了……”

  黄歇抓住芈月的手,直视着她:“是,你只能怀疑自己,怀疑自己是否犯下过可能的错误。你若是直面他的残忍,就等于承认你的命运完全没有任何出路。你只能责怪自己,或者迁怒别的女人。后宫的女人,就是这么宁可自相残杀,或者自我憎恨——只因为这样,你们才会自欺欺人地想着,只要再努力一点,也许命运就会有转机——而不敢直面君王的无情,不敢直面不管你们怎么做都无济于事的事实。”

  芈月一把甩开黄歇的手,尖叫道:“你走,你走……我不要再听到你说这样的话。”

  黄歇却再次握住芈月的手:“皎皎……”

  芈月一甩手,转身就要走,却扑倒在地,一口鲜血喷出。

  黄歇惊呼一声:“皎皎……”抱起了芈月。

  §第九十八章 破樊篱

  草庐中,芈月仍然昏迷不醒。

  嬴稷一觉醒来,却发现母亲陷入昏迷,急得冲到黄歇面前带着哭腔怒吼道:“你到底把我娘怎么了?”

  黄歇蹲下身来,搭着芈月的脉搏,缓缓道:“子稷,你别着急!”

  嬴稷虽然乖巧,此时也不能再像素日一样懂事了,他焦急地揪住黄歇,叫道:“你说,我娘到底怎么样了?”

  黄歇轻抚着嬴稷的头,安慰道:“你放心,你娘没事,她只是一时急怒攻心,醒过来就没事了。”

  嬴稷看着芈月的睡颜,黄歇再安慰,他心底还是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恐惧:“她、她到底怎么了?”

  黄歇收起手,轻叹一声,道:“你母亲素日来积郁过甚,这口瘀血积在心口甚久,将它吐出,未必不是好事。只是她此时心神失守,神魂未聚……”

  他说到这里,说不下去了。

  嬴稷却是听不懂,只专注地看着芈月。

  黄歇走了出去,一会儿,端了水来,扶起芈月想喂下去,却被嬴稷推开。嬴稷自己拿着水,一点点地喂入芈月的口中。

  两人就这么守着芈月,直到黄昏时分,嬴稷忽然见芈月动了一下,喜道:“母亲,母亲醒了。”

  两人忙围过来,却见芈月眼睛眨了眨,睁开,却是表情一片木然。

  嬴稷拨开黄歇蹿上前去,焦急地喊道:“母亲,母亲——”

  芈月木然而卧,一动不动。

  嬴稷惊恐地拉着黄歇:“子歇叔叔,我母亲怎么样了?”

  黄歇搭着芈月的脉,好一会儿才放下来说:“放心,她没事。”

  嬴稷急问:“那为什么她会这样?”

  黄歇叹息:“这些年,她心里积了太多的东西。有许多事,她明明看到了,却装作看不到。这种情绪压在心底,抑郁太久,此时吐出瘀血,也算是释放了。”

  嬴稷似懂非懂:“这么说,她不会、不会……”他压低了声音,“不会有事吧……”他到了嘴边而没敢问出来的话,是“她会不会像父王那样离开我”,可这样的事情,他连想都不敢想下去。

  黄歇将嬴稷拥入怀中,摸摸他的小脑袋:“放心,有我在,一定会保护你们。”

  天上一轮圆月,映得草庐外银光似水。

  黄歇倚在树下,举起手中的竹笛在唇边吹奏,一曲楚音悠悠飘扬。

  嬴稷从草庐里探出头来,忧虑地看着黄歇,又缩了回去。

  笛声悠扬,飘进草庐。

  芈月倚着草棚,一动不动。

  嬴稷怯生生地叫了一声:“母亲……”

  芈月神情木然,慢慢地转过脸来,看着嬴稷。嬴稷心头一喜,方要说话,可是芈月的眼睛却又闭上了。

  嬴稷想说什么,却想起了黄歇对他叮嘱过的话:“你母亲如今只是在想事情,子稷,你不要惊动他,等她想清楚了,她就会和你说话了。”最终,还是低声说了一句:“母亲,你睡吧,我也睡了。”

  说着,他把黄歇递进来的外袍盖在了芈月身上,自己蜷在她的脚边。他睁着眼睛,看着芈月,心中想着,我要看着母亲,我要看着母亲。可终究是个孩子,不知不觉,竟睡着了。

  草庐内,芈月呆若木鸡,眼睛茫然地望着空中。

  笛声依旧幽幽地飘着,浸润了她身边的每一寸空气,像月光、像远处的水声一样无处不在,像在与天地共鸣,向她诉说不便出口的劝慰。芈月头微微转动,凝神倾听着笛声,慢慢合上眼睛,陷入安静。

  她阖目坐在那儿,看似一动不动,可是内心,却从来不曾平静过。嬴稷在叫她,她知道。黄歇在为她着急,她亦知道。

  可是,她不想回应,因为她实在已经没有力气回应了。她的灵魂似脱离了身体,飘荡在半空。她的思绪已经脱离躯壳,沉浸于自己的世界中,无法指挥自己的躯壳作出回应。

  往事历历,在眼前闪过,所有的事,都与秦王驷相关。

  她回想起那年在楚国山道,她与秦王驷初次相见,自己拿着小弩弓向满脸络腮胡子的他发射,却被他手一挥,弩弓飞起落入他的手中。那时候,自己是多么地骄傲,多么地不知天高地厚啊!那一个隐藏了身份的君王,看到这样的自己时,心里在想些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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