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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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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宫中传讯,令芈月入宫相见。 芈月带着苏秦,走过燕国王宫重重回廊。 苏秦带着如同朝圣般的神情,看着走过的每一处景观。一个内侍手捧着苏秦的竹简,跟在芈月身后,这是在宫门处便交与他了的。 芈月走进驺虞宫中,只留下苏秦一个人在外面,惴惴不安地等着。 芈月袅袅行在回廊,内殿门口,侍女青青向她行礼:“夫人,易王后等候您多时了。” 燕易后孟嬴居处,铜炉内青烟袅袅。 孟嬴与芈月对坐,两人自那年冬日会面之后,再未曾相见。 但孟嬴也渐渐知道了芈月的处境,知道了她驿馆失火,知道了她受驿丞之困,也知道了她搬到西市。她曾经为此辗转反侧,寝食不安,她处置了驿丞,又派人寻回了芈月所失去的东西,然而她只能悄悄地派人送回给芈月,却不能再公然召她入见,与她交往。 然而,当她接到芈月递进来的令符时,她惊异了,她无措了,她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敌不过内疚,更有对于芈月的信任——当她对着芈月剖白过自己的不得已之后,她相信以芈月的傲气,如果不是走投无路,或者没有想到解决的办法,是不会再来寻找自己的。而这两种情况,她都必须见芈月。 然而这一次芈月进来,却是什么也没有说,只令内侍将竹简奉上,方道:“我有一个稀世之宝,呈于易后。” 孟嬴诧异地看着眼前的竹简:“季芈,你所谓的稀世之宝,难道就是这堆竹简?” 芈月指了指竹简,笑道:“你先看一看这竹简,就知道我说的是不是真的了。” 孟嬴捧起竹简,迎面而来的却是熟悉的字体,她慢慢看着竹简,手却越来越抖,最终她合上竹简,抬头急问芈月:“他在哪儿?”声音中透着无法压抑的急切和兴奋。 芈月笑了,一指门外道:“就在宫外。” 孟嬴放下竹简,却并未如芈月所想宣人进来,而是不顾身份仪态地提起自己的裙子,就往外跑去。 芈月先是愕然,然后笑了。 原来侍立在孟嬴身后的侍女青青擦擦眼泪,郑重向芈月跪倒行礼:“奴婢拜谢夫人,为我们公主所做的一切事。” 孟嬴提着裙子,飞奔在回廊上,她顾不得两边内侍惊骇跪倒,也顾不得自己满头的簪环在飞奔中跌落摔碎,只径直冲了出去。这压抑了多年的渴望,此时忽然再现,让她连一刹那也不愿意再等。 此时,苏秦正叉着手等在宫外,他神情紧张,不时地整整衣服,又踱来踱去。忽然听到匆匆而来的脚步声,苏秦抬起头,看到孟嬴拎着裙子飞奔而来。她见到他的一刹那,已经完全失神,脚步却仍未停,一脚踩上门槛,差点向前跌去。 苏秦吓得飞身而上,伸手扶住了孟嬴,急道:“小心——” 他的动作太过迅速,连两边的内侍想扶都来不及,便让易王后跌入了这个陌生男人的怀抱之中。更令他们诧异的是,尊贵无比的易王后竟不曾呵斥他的失礼,反而紧紧地抱住了对方,发出呐喊似的声音:“苏子——” 那种声音,似从深渊中发出,似从枯井底发出,有着从绝望中发出来的新生之力。 “苏子——你终于来了——” 夜幕已经降下,芈月已经离开。 易后内室,孟嬴与苏秦席地对坐,席面上放了酒壶和酒爵,还有铜盘盛的肉炙鱼脍等。 孟嬴向苏秦举起酒爵道:“苏子,请。” 苏秦道:“易后,请。” 孟嬴含情脉脉地道:“小儿年幼,欲拜苏子为傅,不知苏子能否应允?” 苏秦目不转睛地看着孟嬴道:“易后有命,敢不从命?” 孟嬴道:“苏子的策论我看了,真国士也。燕国欲拜苏子为国相,不知苏子能否应允?” 苏秦道:“易后有命,秦唯听从。” 孟嬴在自己的膝头展开竹简,道:“苏子,这份策论我还有些不解之处,可否详解?” 苏秦道:“愿为易后讲解。” 苏秦伸出手,指点着竹简。 孟嬴含笑看着苏秦道:“苏子,我似乎有些不太明白呢,苏子可否坐近些指点?” 苏秦犹豫了一些,慢慢向前挪了一点,又挪了一点。 窗外看去,孟嬴和苏秦的头越挨越近,直至重合。 几声轻响。 酒爵骨碌碌地滚了出去。 竹简落在地下,一声轻响。 烛光悄然而熄。 宫中消息,自然瞒不过有心人。 郭隗下朝回府时,舆公便来回禀:“国相,前日秦质子之母将一士子苏秦推荐于易王后,听说……”他压低了声音,“当夜此士子便宿于驺虞宫中。” 郭隗脸色微怔:“原来是他?” 舆公一惊:“国相已经知道了?” 郭隗摇了摇头,冷笑道:“老夫今日入宫,易后同老夫说,要让大王拜那苏秦为傅。” 舆公低头:“那国相答应了?” 郭隗轻抚长须,叹道:“老夫如何能不答应?老夫劝大王起黄金台,引荐天下贤士无数,可苏秦一篇策论,便教老夫无话可说。燕国当兴,燕国当兴啊!” 屏风之后,忽然一声冷哼,舆公辨其声,当是芈茵,忙看向郭隗。 郭隗挥了挥手,舆公忙率人退下。 芈茵便妖妖娆娆地从后面走出,伏到郭隗怀中,呢声道:“夫君,莫不是此人会对您有威胁?依我之见,还是先下手为强……” 郭隗沉下了脸:“胡说八道,苏秦乃是天下大才,他若能够入我燕国,实乃我燕国之幸。我不但不能对付他,还要将国相之位让于他。” 芈茵大吃一惊,整个人都蹦了起来,先是顿足,又伸手去摸他的额头:“夫君你怎么了,是不是发烧了,怎么会如此说话?” 郭隗拂开她的手,斥责道:“妇人之见!若是燕国弱小,老夫有什么利益可言?若是燕国强大,将来的燕国,是易后说了算,还是大王说了算?这一二十年,老夫让他苏秦一步又有何妨?” 芈茵失声惊叫:“一二十年,夫君能有几个一二十年?” 郭隗却是捻须微笑:“为臣者谋国,谋家,谋身。若得国家强大,家族得到分封世代相传,老夫当不当国相,倒在其次。你看张仪在秦国为相,对樗里疾是有利乎,有害乎?”他说的倒是真话,外来的策士再怎么兴风作浪,也不过是一朝而止,真正得益的,反而是那些历代在国中有封爵,家族势力与国同长的权贵。所以国兴则族兴,对于他们来说,一个国相之位,暂时相让又有何妨?不管是楚国的昭阳,还是秦国的樗里疾,甚至是魏国的惠施,都不止一回让过相位。 郭隗不在乎,芈茵却是不能不在乎——郭隗若不是国相,她的权柄风光就要黯然失色了!她不禁尖叫起来,捂着耳朵顿足:“我不听,我不听,反正你说什么我也听不懂。”她抓住郭隗拼命摇晃,“我只问你一句,若是那芈月得势,必会向我寻仇,到时候你是不是也要舍了我啊?” 郭隗沉声喝道:“胡说,你是我的爱姬,有我在,何人可以动你?” 芈茵狞笑,那美丽的脸庞此时扭曲得厉害:“哼,哼,夫君你倒想得美。女人可素来都是记仇的,到时候只怕夫君舍了我,也未必能够让人家消气。你以为她推荐苏秦是为了什么,难道不是冲着你来的吗?” 郭隗一怔,忽然间陷入了沉思。他可以不在乎苏秦一时得势,不在乎让出国相之位,因为他对自己在燕国的掌控力深有信心,对燕王职的影响力控制力深有信心。 可是,看到芈茵如此疯狂的模样,他忽然对自己原来设想的一切,有了一丝怀疑和动摇。 芈茵在他原来的印象中是玲珑聪明的,最善于趋利避害,虽然有些虚荣,有些势利,有些跋扈,但这些都是小女子会有的弱点,他并不在乎,甚至有些纵容。唯其软弱无能缺点多多,所以值得男人去包容,去宠爱,甚至愿意为她惹出来的祸去收拾善后。 可是在秦质子到了蓟城之后,她所表现出来的疯狂、歇斯底里、不可理喻,甚至到了为出气报复不惜触怒自己这个夫君和主人的份上。哪怕自己屡次阻止,她依旧偏执入骨,依旧撞墙不悔。 如果一个女人的复仇心有如此之盛,如此不死不休,那么,秦质子之母,作为她的姊妹,会不会也这样执着,会不会也因此对他郭隗怀有如此恨意? 若是她也如眼前这个女人一般,不顾一切地企图破坏,那么她如今将苏秦送到易后身边,又会不会还有其他的目的呢? 想到这里,郭隗悚然而惊,他看着眼前的芈茵疯狂地又哭又闹,忽然间产生了一种淡淡的厌倦之意。 他终于开口,长叹一声:“罢罢罢,你若不了了心愿,只怕至死不肯罢休吧!” 芈茵听到郭隗此言,度其意思,顿时惊喜交加,颤声问道:“夫君,您的意思是……” 郭隗微闭双目,淡淡地道:“再过两个月,老夫会与大王巡边。到时候,大王亦会奉易王后一起出行。老夫去后,这府中之事,便交与你,舆公也留与你。老夫书房中的符印,你要好生看管,不得有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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