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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二


  芈姝的神情有一些茫然,好一会儿,忽然低声笑道:“只不过是个奴婢罢了,为了主人而死,原就是她应该做的……”

  一颗泪珠滴在席面上。

  芈姝喃喃道:“忠心的奴婢,可以为主人而死;不忠的奴婢,就更不应该活着了……”

  芈月听到这道诏令时,整个人都愣住了。

  就在这个时候,琥珀奉命来传芈姝的话。她昂首步入常宁殿,对芈月笑道:“……王后说,季芈是她最看重的人,太子的喜事,您一定要打扮得最华丽、最隆重来庆祝……”一边说着,一边恶意地看着芈月的反应。

  芈月面无表情道:“臣妾领旨。薜荔,赏。”

  薜荔送上一个荷包,琥珀只得躬身接过,不甘心地看了室内一眼:“多谢季芈,不知季芈还有什么事情吩咐?”

  芈月没有说话。

  琥珀只得行礼告退道:“奴婢告退。”

  琥珀退出,薜荔担心地看了芈月一眼,想要上前说什么,却被女萝拉了一把。

  女萝拉着薜荔,悄然退出。

  芈月脸色苍白,两行眼泪流下,忽然间浑身颤抖,低声嘶吼:“秦王驷,你骗我,你一直在骗我……”

  薜荔在院中,忽然听到芈月一声长长的嘶吼,她大惊,想往里面冲去,却被女萝紧紧拉住。

  芈月在室内狂笑起来。她没有想到,事情的进展,竟然是这样的结果。

  如果王后杀人,换来的不是惩罚,而是嬴荡被立为太子这种奖赏,那么,她的嬴稷何辜,医挚何辜?他们这些人,挣扎有什么用,努力又有什么用?坚守本心,更有什么用?

  如果秦王驷对嬴荡刻意维护到这种程度,那么,他之前的暗示、怂恿,甚至是许诺,又为何来?如果从一开始,他就已经择定了嬴荡,那他对其他儿子所给予的偏爱、支持,又是为了什么?为了平衡?为了防止嫡支太早膨胀?为了防止群臣太早站队?又或者……只是为了打磨这个未来的储君?

  她整个人颤抖起来,如同风中之叶。原来,他一直在骗她,一直在骗她。

  猝不及防的痛,如一箭穿心。

  她本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坚强、足够警惕、足够独立。自向氏死后,她以为自己已经套上了层层的铠甲,她已经长大了,懂得保护自己,再也不会给别人以伤害她的机会了。

  自从童年受过伤害之后,她能够信任的人,一直很少很少。她知道屈原不会伤害她,她知道黄歇是可以信赖的,除此之外,她连莒姬都未必完全信任。因为她知道,如果遇上芈戎和她只能选择一个的时候,莒姬一定会选择芈戎的。

  嬴稷、魏冉、白起,是她怜惜保护的人。张仪,是与她气味相投的朋友。可是,她不会想到去倚仗他们,将自己毫无保留地交由他们保护,因为她知道,他们不足以保护她。

  她曾经以为黄歇能够保护她,可是命运弄人,最终她只能靠自己来保护自己,可她对黄歇的信任,却从来没有被摧毁过。

  从第一天看到秦王驷开始,她就知道,他与她是两个世界的人。她冷眼看着他是如何轻易地取得了芈姝的信任,她知道他是秦王的时候,甚至曾经替芈姝愤怒过。一个未谙世事的少女,和一个深通世情的君王,这样不对等的感情,是一种欺骗和玩弄。

  这些年来,她紧守着自己的界限:他是君王,她是妃嫔。他予她以恩惠庇佑,她奉他以忠诚顺从。她对他尽到了自己身为姬妾的职守,可是她的心,始终还是属于她自己的。

  是怎么开始的呢?她如小兽一般地警惕着,缩在小小的窝里,从不敢探出头来。因为外头的风雨和伤害,她比任何人都更早地经历过、承受过。可是他来了,握住她的手,把她的心,一点点从最深处拉了出来。一开始,是以恩惠、以庇佑,她成了他的妃子,他保护了她的亲人;然后,是以支持、以理解、以教导、以宠爱,让她接触了前所未有的新天地,让她学习、成长,并开始充满自信,开始小心翼翼但勇敢地走出自己筑就的小窝,与他的生活纠缠在了一起;然后,是以信任、以亲近,数载的夫妻生活,两年的巡幸四畿,让她真正成了他的女人、他孩子的母亲;然后,是以挽留、以托付、以独一无二的倚重,让她放弃了为自己留的后路,让她真的信了他,愿意踏入原本避之不及的旋涡中,以为他会永远站在自己的身后,以为不管如何,她总是系着他的保护绳。

  从来没有一个人,在她的生命中,留下如此重的痕迹;也从来没有人,给她以如此复杂的情感。父亲、师长、爱人、朋友、君王、归宿,她不可自抑地沦陷了,尽管她如此努力地想要保有自己,尽管她一直努力挣扎着不受控制,尽管她是他所有女人中,坚持自我最久的人。

  但她最终还是失守了,还是相信了,还是依赖了,还是软弱了,还是如此愚蠢地、可耻地,把自己的身心、自己对人世的所有信任,交给了一个她从一开始就知道不应该托付的人。

  她甚至还信得如此彻底,甚至在她踏入旋涡而面对无尽明枪暗箭的时候,她还相信他会是她的盾牌、她的倚仗。她自信有一颗坚强的心,可以抵制世间所有的恶意伤害,楚威后、芈姝、魏夫人等人对她的任何伤害,她都可以不惧,都可以忍耐抵挡。可是万没有想到,她这一生面对的最大伤害,却来自于他。她信任他,把自己的软肋给了他看,可是他转眼间就把伤她的剑,交给了她的敌人。

  芈月伏在冰冷的地板上,长歌当哭,长号当笑,似要一次将所有的泪流尽,要将所有的愤怨呐喊出来。她如同一个毫无防备的人,被迎面而来的战车碾得粉身碎骨,可是神志还清醒着,性命还有一口气吊着,还能够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片片血肉破碎的极度痛楚。

  可是,她却还活着,还没有死去。而明天,又将会是新的战场,新的碾压。

  她听到嬴稷在拍着门,在哭着,叫着她。

  她伤得再重、再痛,也只能咬牙忍着。她还有一个儿子——一个已经被秦王驷当作弃子,却是她骨肉相连、重逾性命的儿子。

  §第八十一章 赌国运

  承明殿,几案上摆着丹书,中间一行字“封公子稷为蜀侯”清晰可见。

  秦王驷背着手,踱来踱去,有些犹豫。

  缪监走进来,垂手而立。

  秦王驷故作若无其事地坐下来,继续看着竹简,等着缪监回报。

  过了半晌,却不见响动,他只得淡淡地道:“芈八子来了吗?”

  缪监支支吾吾地道:“芈八子……病了。”

  秦王驷手一顿,问道:“病了?是什么病?召太医了没有?”

  缪监道:“这……不曾。”

  秦王驷道:“哦,为何?”

  缪监道:“大王,其实……芈八子无病。”

  秦王驷失笑:“寡人也猜到了。她这是……跟寡人赌气吧。”

  缪监犹豫了一下,还是道:“以老奴看,不像是赌气,倒像是……”

  秦王驷道:“像什么?”

  缪监道:“老奴形容不出。却让老奴依稀想起庸夫人出宫前的神情。”

  秦王驷手中毛笔落下,污了竹简上的字,沉默片刻,他站起来,道:“去常宁殿。”

  缪监连忙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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